这一滴,落在键盘F5键上。
主机屏幕抖了两下,跳出一串乱码,接着浮现出半透明的合同投影。纸面泛着暗青色光,标题写着《地府功德币发行与流通管理新规(修订版)》。
陈三槐没动。
他知道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刚才系统还被威廉·孔插着手杖抽阴德币,现在突然安静下来,连虚假交易流都停了,像有人按了暂停键。
林守拙靠在墙边,手里攥着那张红纸盾。纸已经发脆,边缘卷起,像是晒干的树皮。他抬头看了眼投影,又看向陈三槐。
“这是谁发的?”
“不是发。”陈三槐抹了把右眼,“是强推。”
他左眼里的阴债清单还在翻页,速度快得看不清名字。可每一条记录后面都多出一个括号,里面标着“关联新规第3.7条”。那些字一闪一闪,像在提醒什么。
投影中的合同开始自动滚动。
条款密密麻麻,开头说要“优化阴阳金融秩序”,中间提到“提升功德币信用等级”,最后落到一句:“授权阴司直属资产管理机构全权负责发行、定价及回收流程”。
陈三槐盯着那句“全权负责”。
手指慢慢移到算盘上。
他用指甲盖磕了磕桌角,十指拨动。算珠撞在一起,发出噼啪声。声音不大,但在空荡的大厅里来回撞,显得格外清楚。
算到第三遍时,算盘最顶那颗珠子突然弹飞出去,撞在墙上,又落进主机散热口。
主机嗡了一声。
一本薄册子从算盘底下冒出来,封面写着《金融鬼话》选集。书页自动翻动,停在中间一页,标题是“庞氏骗局”。
旁边一行手写批注:凡许你永续收益者,必欲夺你根本。
林守拙凑过去看了一眼,脸色变了。“这不是你师父留下的书吗?怎么自己出来了?”
“它认得陷阱。”陈三槐低声说,“以前见过这种玩法。”
他刚说完,头顶空气扭曲了一下。
一道黑影缓缓落下,站在大厅中央。不是人形,更像一团凝固的夜,但轮廓能看出官袍和帽翅。
阎罗王来了。
他没说话,右手抬起,判官笔虚点空中。合同投影立刻放大,覆盖整个墙面。末尾处浮现出签名栏,写着“执行人:陈三槐”。
陈三槐右眼猛地一热。
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在下巴处聚成一颗,滴在地上。落地瞬间,地面浮现一圈极淡的符纹,转眼就散了。
他知道这是识心咒在起作用。读这份合同的人会慢慢觉得签署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像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顺从就是功德,反抗即是罪业。
他咬破舌尖,用力甩头。
“林守拙。”
“在。”
“拿纸鸢。”
林守拙立刻抽出一张黄纸,双手快速折叠。十三道折痕完成后,纸鸟轻轻颤动翅膀,飞向门口。
飞到一半,鸟身突然自燃,化作灰烬飘落。
门外没人,也没有风。
陈三槐盯着那堆灰,呼吸放慢。
他知道外面已经被封了。消息传不出去,也没人能进来。
大厅温度低了几分。
阎罗王站在原地,依旧没开口。但合同上的签名栏开始闪烁,像是在催促。
陈三槐左手按住算盘,右手摸向袖子里那张黑符。是上一章太爷爷改命笔法残留下来的,吸过他的泪,还没烧完。
他正要撕开符纸,脚边传来窸窣声。
办公桌底下的地板裂开一道缝,一只手伸出来,抓住桌腿,接着整个人钻了出来。
是杨石头。
他穿着老头衫,外面套着明光铠,手里提着那个刻着“信用土地”的夜壶。铜牌表面有些发黑,像是被火烧过。
他没看陈三槐,也没理阎罗王,只把夜壶倒过来一倾。
一股浓稠黑液流出来,落地时不溅不散,反而像活物一样在地面爬行。几秒钟后,拼出四个大字——
**拒绝签署**
陈三槐瞳孔一缩。
他知道这个警示。地府制度崩坏才会触发,百年没出现过一次。
杨石头放下夜壶,抬头看了陈三槐一眼,点点头,然后整个人沉回地下。地板合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剩夜壶半埋在土里,壶口冒着细烟。
合同投影忽然抖了一下。
签名栏里的名字开始自动生成笔迹,一笔一划写着“陈三槐”。速度很快,几乎要完成。
陈三槐猛地抓起黑符,拍在投影中心。
符纸无声燃烧,没有火焰,只有暗红色的光顺着合同边缘蔓延。识心咒的压迫感瞬间减弱。
他喘了口气,右眼已经红得发紫,血丝爬满眼白。
“这合同我不签。”
声音不大,但他说得很稳。
阎罗王终于动了。判官笔轻转,生死簿投影浮现,陈三槐的名字出现在第一页。还款期限变成“即刻清偿”,阴债总额跳到九百八十万七千三百二十一。
数字还在涨。
陈三槐站着没动。
“阴债我认。”他说,“每一笔我都记得。师父转嫁的二十年功德,我还没还完。”
他顿了顿,左手加重力气按住算盘。
“但发行权,一分不让。”
话音落下,大厅安静了几秒。
合同投影闪了闪,试图重新生成签名。可每次写到第二个字,就被黑符残余的暗光打断。
阎罗王抬起手,判官笔指向陈三槐眉心。
压力回来了。比刚才重十倍。
陈三槐右眼再次流泪,这次不是水,是血。
血滴落在鞋面上,渗进补丁缝隙,顺着千层底往下流。
他没抬手擦,也没闭眼。
算盘还在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还在拨动,但手指一直没停。珠子撞击的声音越来越急,像是在对抗某种节奏。
林守拙退到主机旁,背靠着墙。他把《阴阳折纸七十二变》残卷抱在怀里,手指抠着第十三变的折痕。
外面风停了。
银行玻璃映出陈三槐的身影。他站在原地,道袍破旧,鬓角沾着纸灰,一只眼睛流血,另一只眼睛里滚动着债务名单。
阎罗王收回判官笔。
合同投影缩小,退回半空。签名栏依旧空白。
他没再逼迫,只是冷冷看了陈三槐一眼。
下一瞬,身影淡去,像雾被风吹散。
大厅恢复安静。
主机屏幕黑着,算盘最后一颗珠子从框里蹦出来,滚到墙角。
陈三槐站着不动。
血顺着下巴滴下,砸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声响。
林守拙想上前扶他,刚迈一步又停下。
他知道这时候不能碰他。
陈三槐的呼吸很重,但站得笔直。
他左眼还在看债务清单,右眼已模糊不清。可他知道,自己赢了一次。
不是技术,不是算计。
是没签字。
门外远处传来钟声。
一下,两下。
陈三槐忽然开口:“明天早上烧纸炉修好没?”
林守拙愣了一下。“还没。”
“修好之前,别让人来缴费。”他说,“系统不可信,人也未必可信。”
他抬起手,想擦右眼的血,手举到一半又放下。
血继续流。
他站在那里,像一根插在地里的旧木桩,歪着,破着,但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