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雷针的尖头还悬在半空,像根被谁随手插进地里的铁筷子。玉牌躺在陈三槐掌心,震得他整条胳膊发麻,那行猩红的字“下面有人,正在接线”还没散,反而越烧越亮,烫得他不得不换手。
汤映红站他旁边,手指微微动了下,像是想扶他,又觉得这人不至于倒,于是作罢。
“你还能撑?”她问。
“不能。”陈三槐把玉牌塞进道袍内袋,顺手拍了拍补丁摞补丁的胸口,“但我要是现在躺下,明天头条就是‘阴阳界第一怂包道士,死于站太久’。”
杨石头蹲在三步外,夜壶搁腿边,壶嘴朝天,正拿小树枝掏壶底残留的灰。“你们俩打生打死救了轮回,结果就为了一块会发光的石头跑腿?这不叫修功德,叫物业巡检。”
“那你刚才怎么没走?”陈三槐拄着蛇矛往前挪了一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
“我走不了。”杨石头抬头,一脸认真,“夜壶没盖,阴气漏得厉害,我得守着。”
没人理他。
陈三槐闭上右眼,左眼勉强睁开一条缝。视线里祖先们的阴债清单乱成一团,可就在那一堆“欠赵家祖母三炷香”“误烧李氏先人清明纸”的破事中间,突兀地跳出三个字:**游乐场**。
他愣了两秒。
“难怪秦桧死后还不消停。”他冷笑,“原来生前没玩够。”
汤映红没说话,抬手一扬,指尖溢出一缕紫雾,细如银针,顺着玉牌背面的地图裂缝钻了进去。雾气刚触到那根避雷针的图标,整块玉牌猛地一颤,地图骤然展开,在空中投出一片模糊轮廓——地下三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环形轨道,旋转平台,还有密密麻麻的小房间,标着“忘情屋”“红线审讯室”“冥婚登记处”。
“这不是电信局。”汤映红收回手,紫雾缩回指尖,“这是他给自己建的乐园。”
“还是带KpI的那种。”陈三槐啐了一口,“估计进门就得扫码填问卷。”
杨石头蹭过来,盯着虚影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哎哟!这布局我熟!去年地府搞‘幸福指数提升工程’,图纸就是我画的!后来因为预算超标被阎罗批了,怎么落他手里了?”
“你还能干这个?”陈三槐斜他一眼。
“我三百岁了,啥没干过?”杨石头哼了一声,“上个月我还给孟婆汤店设计过排队系统,结果张飞直接把取号机砸了,说要按嗓门大小排。”
陈三槐懒得听他扯,抓起蛇矛往黄泉路尽头走。一步一瘸,鞋底磨出火星子。汤映红跟上,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杨石头提着夜壶,一边走一边往地上洒点灰,嘴里念叨:“防诈尸涂料,三十块钱一斤,买一送一。”
走了不到十分钟,原本荒芜的黄泉路尽头突然出现一栋灰白色建筑,外墙刷着褪色的标语:“欢迎来到三界相亲节永久会址”。门匾歪斜,檐角挂着半截断掉的红绸,风一吹,啪啪打在墙上,像谁在拍巴掌。
“真敢写。”陈三槐盯着那八个大字,冷笑,“永久?等我拆了它,连地基都拿去垫猪圈。”
推门进去,里面空间远比外面看着大。大厅中央是个圆形舞台,台上立着座雕像——秦桧闭眼盘坐,双手合十,脚边堆满冥币,头顶悬浮一行金字:“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需缴纳服务费)”。
“呕。”杨石头吐了口唾沫,“这都能立碑?我死了都没这待遇。”
陈三槐没理他,弯腰从怀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纸钱,又从袖兜掏出一小包祖坟土,混在一起搓了搓。纸钱泛起淡淡金光,他抬手一撒。
金光落地,没燃,也没飘,而是像活物一样贴着地面爬开,顺着墙角、台阶、柱子一路蔓延。所过之处,那些“冥婚速配”“红线贷款”“转世贷后服务”的招牌纷纷剥落,露出底下原本刻着的文字:“桃园结义台”“姻缘碑林”“功德兑换亭”。
“改名容易,改根难。”汤映红低声说。
话音未落,脚下地面突然一沉。玉牌又开始震,这次带着节奏,一下一下,像心跳。
陈三槐单膝跪地,把玉牌按在地上。左眼用力一睁,终于看清地底深处的东西——一台巨大机器,通体漆黑,表面布满符文,正嗡嗡运转,无数细线从它延伸出来,连向上方各个区域,像是给整个建筑输血。
“姻缘扭曲机。”他咬牙,“六道轮回的老本行,把不该配的凑一起,该散的硬绑住,靠制造痛苦收阴债利息。”
“现在还在运行。”汤映红眯眼,“电流顺着地脉往上冲,坐标稳不住。”
“那就封它。”陈三槐抬头看杨石头,“你那壶里还有多少土?”
“最后一把。”杨石头心疼地晃了晃夜壶,“这可是我攒了三十年的祖坟精华,洒了就得重新烧香拜牌位。”
“洒了你还能当土地。”陈三槐冷笑,“不洒,明天这儿就变成‘秦桧爱情主题乐园’,你就是门口卖气球的。”
杨石头一咬牙,把壶底残渣全倒出来,灰扑扑的一堆,落在地上竟自动聚拢,像有生命似的。
汤映红抬手,紫雾再次涌出,这次不是细针,而是一张薄网,缓缓降下,与那堆土融合,形成一种黏稠的暗色泥浆。她指尖一引,泥浆顺着地缝钻了进去,发出滋滋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烫到了。
地面震动减弱,玉牌上的红字开始变淡。
“趁现在。”陈三槐撑地站起,从怀里抽出玉牌,屏幕亮起:
【检测到合法接引点】
【是否建立永久坐标?】
他拇指悬在确认位置,没立刻按。
“你确定?”汤映红问。
“不确定。”他说,“但我猜,要是我不按,下一秒就会冒出个穿西装的鬼跟我说‘先生,您已被强制签约百年使用权’。”
拇指落下。
咔。
一声轻响,像是锁扣闭合。
紧接着,头顶那根避雷针猛然爆亮,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穿透云层,照得整片黄泉路如同白昼。地面裂开数道缝隙,原本歪斜的建筑群开始自动校正,台阶重砌,梁柱归位,连屋顶残破的瓦片都一片片飞回原处。
舞台上的秦桧雕像轰然倒塌,碎成粉末,原地升起一座新碑,碑文三行:
**桃园义誓,万古长明**
**红线不欺,真心可证**
**此处为三界相亲节永久会址**
杨石头站在碑前,仰头看了半天,忽然从裤兜摸出一支粉笔,在碑脚写了四个字:“已报备。”
“干嘛?”陈三槐问。
“做个记录。”杨石头一本正经,“万一以后出事,至少证明我来过现场。”
汤映红没笑,只是轻轻抬手,指尖紫雾微闪,一道细线飘向远处。半空中,隐约有座桥的轮廓开始显现,弯弯曲曲,连接南北。
“鹊桥。”她说。
“挺快。”陈三槐点头。
“不快。”她摇头,“等了九百年。”
陈三槐没接话,低头看手中的玉牌。它已经不再震动,安静地嵌入高台中央的一个凹槽,像块镇石。光柱依旧升腾,照得他鬓角的纸灰闪闪发亮。
杨石头蹲在入口处,用夜壶最后一点残液在地上画线,嘴里嘟囔:“东区归我管,西区你负责,南边那个厕所先封了,上次有个鬼在里面直播哭坟,影响市容……”
远处,一阵折纸的声音轻轻响起。
一匹纸马从天而降,四蹄踏空,跑到陈三槐脚边,低头蹭了蹭他的鞋。然后原地打了个转,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风里,好像还有人在折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