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进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也带走了那三封足以搅动风云的信。
那三份关乎三人未来命运的简报,被林昭随手压在了一叠废稿之下,指尖轻点,再未多看一眼。
从这一天起,林昭的生活变得如沙漏般精准而刻板。
天光微亮,他便起身吐纳,调理着因连续消耗心神而略显虚浮的气息。
而后端坐案前,捧起经义。
他诵读经义的声音清朗,字正腔圆,不高不低,让这间幽静得近乎死寂的庭院,终于有了些许人间书院的气息。
午后,研墨练字。
笔下流出的,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严谨,笔画间藏锋敛锷,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疏漏与个性。
傍晚,他或在庭院踱步,或静看墙角青苔。
神情恬淡,宛如一个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为圣贤书沉醉的神童。
负责伺候的魏进忠,每日三次送来餐食。
每一次看到的,都是这般景象。
少年身形愈发清瘦,面色依旧苍白,只是那双曾如寒星般能洞穿人心的眼眸,此刻敛去了所有锋芒,只映着书卷上的文字,澄澈得像一汪深秋的古井,波澜不惊。
魏进忠带来的小太监们,起初还敢远远地探头探脑,想窥探这位传说中的麒麟儿有何三头六臂。
几天下来,再路过书案时,已是踮起脚尖,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在他们眼中,这位林解元,不过是个痴迷于书本的清秀少年,甚至比翰林院那些老学究还要专注。
很快,一则流言伴随着初冬的寒风,在巍峨的皇城之内悄然传开。
“听说了吗?陛下新得的那位麒麟儿,是个天生的书痴!”
“何止!魏公公亲眼所见,那位林解元除了吃饭睡觉,便是不停地读书写字,送进去的孤本典籍,三天就能背得滚瓜烂熟!”
“啧啧,难怪十二岁就能中解元,此等人物,怕是生来就是为读书做官的。”
流言自宫中而起,如蒲公英的种子,飘飘荡荡,落入京城每一个权贵的耳中。
自然,也飘进了东宫。
太子赵承乾烦躁地将手中茶杯重重顿在桌上,温热的茶水溅出,烫得他身边的侍女一个哆嗦。
“静心备考?不见外客?”
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俊朗的面容因为怒气而微微扭曲。
阶下,太子护卫统领李峰垂首而立,脸上带着几分羞惭与无奈。
“殿下,臣已是第三次去了。每次都被魏公公挡在门外,说辞一字不差。”
“他说,这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二字,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整个东宫都有些喘不过气。
赵承乾豁然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锦绣袍服的下摆带起一阵急风。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他将本宫的人,就这么直接从宣武门外截走,现在又不许本宫的人去见!”
“他这是防谁?防本宫吗!”
怒吼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李峰沉默着,不敢接话。
他心中同样憋屈。
风陵渡驿站那一夜的血战,还历历在目。
他麾下的弟兄,用命为这位麒麟儿铺平了道路,也将东宫与林昭牢牢绑在了一起。
可现在,这位他们拼死护送进京的自己人,却被皇帝轻飘飘一道旨意隔绝开来,连面都见不着。
这算什么?
摘桃子?
还是……敲打?
赵承乾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住李峰。
“你说,林昭他……会不会已经……”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眼神中的猜疑与狠厉,让李峰心头一寒。
“殿下,林解元不是那种人。风陵渡之事,若非他以身为饵,后果不堪设想。他对东宫,是有功的。”李峰硬着头皮辩解。
“有功?”赵承乾发出一声冷笑,“最大的功,是让父皇看到了他的价值!”
“他现在被困在静心斋,难道就没有递过一句话出来?没有托人带过一个字?”
李峰的头垂得更低了。
“没有……魏公公说,林解元每日只与书卷为伴,心无旁骛。”
“好一个心无旁骛!”
赵承乾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他一脚踹翻了身旁的香炉,名贵的铜炉滚落在地,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
“他这是在向父皇表忠心!”
“他用我东宫的血做投名状,转头就拜了新的码头!”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位大晋王朝的储君,又一次感受到了被背叛和被愚弄的滋味。
他看中的麒麟儿,他以为未来的肱股之臣,在他父皇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不,或许不是林昭不堪一击。
而是林昭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正投靠他。
风陵渡的一切,或许都只是这位十二岁少年,借东宫这块踏板,演给父皇看的一出好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狂滋生,瞬间缠绕了赵承乾的心。
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寒意与审视。
东宫之内,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危险。
……
静心斋。
庭院里的落叶,无人清扫,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昭放下手中的《礼记注疏》,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魏进忠正躬着身,为他更换烛台上的新烛。
动作很轻,很稳。
“听闻,东宫的李统领,这几日常来?”
魏进忠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没有抬头,声音也同样平稳无波。
“李统领忠心耿耿,挂念林解元的安危。”
“只是陛下有旨,解元您需静心备考,实在不便会客。杂家也是奉命行事,拦了几次,倒是得罪了太子殿下的人。”
魏进忠的言语间满是无奈,仿佛只是一个奉命办差,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奴婢。
林昭的鉴微之力,却清晰地捕捉到他话语背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刻意透露的意味。
以及,当他说到得罪了太子殿下的人时,那微微上扬的语调。
林昭心中了然。
皇帝的考验,从来不只是一场。
静心斋内的卷宗山是第一场,考的是他的能力。
而这静心斋外的风雨,便是第二场,考的是他的心性。
皇帝不仅要一把锋利的刀,更要一把纯粹的刀。
这把刀,不能与任何势力有牵连,尤其是太子。
皇帝将他从太子的车队里截胡,将他安置在这名为静心、实为囚笼的地方,再命魏进忠拦下所有访客。
这一系列操作,就是要亲手斩断他与东宫之间那根因风陵渡血案而结下的纽带。
更要借此,让太子对他产生怀疑、愤怒,乃至敌视。
如此一来,林昭便成了京城权力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他无枝可依,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投下这道旨意的昭武皇帝。
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只属于皇帝的孤臣。
“有劳公公了。”
他放下茶杯,语气里带着一丝属于少年人的失落与无奈。
“李统领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我身在宫中,不能亲自拜谢,反让他屡屡白跑,心中实为不安。”
“还请公公代为转圜一二,只说……一切但凭陛下做主,林昭不敢有半分怨言。”
魏进忠躬着的身子,在听到这句话时,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
“解元仁厚,杂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