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彻底安静了。
短暂的寂静后,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和兴奋。
根本不用监工催促,所有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地投入到自己的工序中。
下午,一名工匠习惯性地想在煤泥里多掺一把土。
还没等监工的鞭子落下,他同组的另外九个人,已经用杀人般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他。
“你想害我们一起被扣钱吗?!”
那名工匠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把土扔了。
连坐法,这条看似最不近人情的规矩,此刻却成了最强大的质量保障。
它将十个人的利益死死捆绑在了一起,形成了最严密的内部监督。
三日后。
魏源和赵恒再次站在兴业司的仓库前。
仓库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蜂窝煤堆积如山,几乎没有一丝碎裂的痕迹。
一名书吏拿着账本,声音颤抖地汇报:“回禀府尊,大人……三日来,工坊产量,提升五成!次品率,从三成,降至半成不到!”
五成!
赵恒的拳头猛地攥紧,胸中气血翻涌。
他想起林昭那天晚上云淡风轻的样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这哪里是什么《考绩条例》,这分明是一部点石成金的魔典!
而另一边,魏源刚从城外回来。
按照林昭以工代赈的建议,他以官府的名义,将城郊抛荒的官田重新开辟出来,招募城中无以为生的流民,种植一种名为苜蓿的优质牧草。
官府提供种子、农具,包一日两餐,收获后还按人头发放酬劳。
消息一出,原本让官府头疼不已的数千流民,短短几日就成了勤勤恳恳的农夫。
那些囤积草料、哄抬物价的地方豪绅,本以为能狠狠敲上一笔,却发现官府根本不跟他们玩了。
他们手里高价收来的草料,瞬间成了烫手山芋。
一个以工代赈,一举解决了原料危机和流民安置两大难题。
魏源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些在田间忙碌的身影。
半月前,这些人还是城中的流民,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如今,他们弯腰插秧,虽然动作笨拙,却干得认真。有人脸上甚至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魏源的目光落在一个年轻的汉子身上。
那人正卖力地挥动锄头,翻松泥土,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滴落,却浑然不觉。
这个人,魏源见过。
半月前,他蜷缩在城门口的墙角,抱着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眼神里满是绝望。
而现在……
魏源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读了半辈子圣贤书,满腹经纶,却从未想过,让流民活下去,竟可以如此简单。
就在魏源和赵恒为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心神激荡时,一个人正躲在不远处的茶楼上,脸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切。
正是工部员外郎,陆沉。
这几日,他亲眼看着那座混乱的工坊,是如何在短短三天内,变成一头高效运转的钢铁巨兽。
他亲眼看着那些桀骜不驯的工匠,是如何被一套冰冷的规矩,驯化成了最听话的零件。
他也亲眼看着魏源是如何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原料危机,让那些地方豪绅赔得血本无归。
他越看,心越冷。
他越想,手脚越是冰凉。
就在这时,茶楼外传来一阵整齐的号子声。
陆沉扭头看去,只见工坊里,数百名工匠正按照流程图上的路线,有条不紊地搬运、粉碎、搅拌、压制……
整个工坊,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个人都是其中一个齿轮,咬合得严丝合缝,高效得令人心惊。
而就在三天前,这里还是一片混乱!
陆沉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林昭在公堂上说的那句话。
“规矩。”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对,是规矩!
林昭给出的,从来不是什么蜂窝煤的配方,也不是什么马料饼的制法。
那只是鱼饵!
他真正给出的,是这一整套足以开宗立派的经世之学!
一种全新的,闻所未闻的,能够将人力、物力、财力运用到极致的道!
蜂窝煤和马料饼,没了可以再找别的。
可这套道,一旦被朝廷掌握,被边军运用,那将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大晋的国力,将会以一种无法想象的速度膨胀。
而他们三皇子一派,还在为了那点专营权的蝇头小利,沾沾自喜,以为能分一杯羹。
陆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有远在京城的三皇子殿下,从一开始就看错了。
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他们争的,根本就不是利!
是道!
是足以改变国朝命运,重塑权力格局的……道!
陆沉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发疯似的扑到书案前,抓起笔,颤抖着写下一封绝密的信。
墨汁因为他手抖而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团污迹,如同他此刻混乱而恐惧的内心。
“殿下亲启:
荆州之局,已非属下所能掌控!林昭所图,非利,乃道也!
其法,可使工坊之效倍增,可令流民为之用,可化腐朽为神奇!此非术,乃经世之学,治国之本!
属下斗胆进言,此子,如不能为我所用,必成灭顶之灾!
殿下所争,非荆州一地之得失,而是未来天下之走向!
属下惶恐,望殿下速断!”
他停下笔,手指紧紧攥着笔杆,指节泛白。
良久,他又补上最后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昭,非友,即是……灭顶之灾。”
京城,三皇子府。
深夜的书房里,烛火跳动。
赵楷坐在书案前,手里捏着一封已经被翻看过多次的密信。
信纸的边角已经有些卷曲,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书写者的惶恐不安。
“殿下亲启:荆州之局,已非属下所能掌控……”
赵楷的目光在“非利,乃道”这四个字上停留了许久,随后缓缓将信纸放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字迹在高温下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夜色中。
“灭顶之灾……”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俊朗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陆沉那个人,他太了解了。
贪婪、傲慢、自视甚高,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趋利避害。
能让这样的人用“灭顶之灾”来形容一个十一岁的秀才,那个林昭,恐怕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估。
“一个农家子?”赵楷自言自语,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
若是放在从前,这样的人物他根本不会正眼去看。
可如今……
他想起密信里提到的那些事,工坊产量五成增幅、次品率降至半成、以工代赈化解流民危机……每一桩每一件,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效率。
那不是运气。
那是一套完整的、闻所未闻的治理之法。
“道?”
赵楷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一个十一岁的农家子,也配谈道?”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自己不能再等了。
父皇的影卫已经去了荆州,若再按兵不动,这枚有意思的棋子,恐怕就要落入别人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