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里,草料的清香混着战马的鼻息,却压不住那股死寂的压迫感。
陆沉僵在原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死死盯着马槽里那些黑褐色的马料饼。
他脑子嗡嗡作响。
大晋与北方蛮族百年征战,症结在哪?
不是兵不利,不是将不勇,而是后勤!
是那千里运输线上,动辄绵延数十里、笨重如山的草料辎重!
是一场大雨,就能让前线数万铁骑人马皆断粮的脆弱命脉!
他曾听三皇子府中一位老将醉后悲鸣,当年一场奇袭,粮草晚到半月有余,三千精锐骑兵活活饿死在草原上。
而眼前这东西……
这个被十一岁少年轻飘飘称作军用马料饼的玩意儿……
它能让大晋铁骑的作战半径延伸一倍!
能让千里奔袭四个字,从兵书上的空谈变成战场上的现实!
蜂窝煤,能让边军在寒冬里挺直腰杆。
这马料饼,则能让大晋的战刀,真正架在北方蛮族的脖子上!
两样东西加在一起,这哪里是功劳?这是改天换地的伟业!
而他陆沉,刚才做了什么?
他想把这份伟业,以有毒、粗糙为名,亲手掐死在摇篮里。
他想把献上这份伟业的人,打成妖言惑众的罪人。
这不是审查,这是谋逆!
一旦捅到圣上案头,别说三皇子,就是阎王爷也保不住他!
“噗通!”
陆沉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不是跪向林昭,也不是跪向魏源,而是跪向自己的前程和性命。
若不能上这条船,他今日所为便是阻挠国策,诛九族都不为过!
跟来的几名京官和禁军护卫,脸色惨白,看着那些吃得正香的战马,如同看到了索命的无常。
“陆……陆大人……”
魏源也被这惊天逆转震得一时失语。
冯清山则深深看了林昭一眼,眼中除了震撼,更添了几分敬畏。
这少年,根本不是在应对审查。
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掀翻棋盘的东西。
不,他不是掀翻棋盘,他是拿出了一副所有人都无法拒绝、只能按他规矩来玩的新棋。
“下官……下官有罪!”
陆沉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咚”
“下官有眼无珠,险些酿成大祸!下官……下官罪该万死!”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京官体面,什么三皇子靠山,只知道必须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他猛地抬头,看向魏源和冯清山,脸上涕泪横流。
“冯御史!魏大人!求二位给下官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蜂窝煤与马料饼,乃利国利民的不世之功!下官愿留在荆州,恳请留在荆州,为二位鞍前马后,亲自督办此事!
不求功劳,只求赎罪!”
他语无伦次,却精准表达了核心诉求。
他要上船,哪怕当个摇橹的杂役,也必须上这条船!
赵恒站在一旁,看着刚才还趾高气扬的陆沉此刻卑微如狗,心中只觉痛快。
但更多的,是对林昭那神鬼莫测手段的震撼。
林昭静静看着,直到陆沉磕得头破血流,才缓缓开口。
“陆大人言重了。您是京中干吏,熟悉朝廷章程,有您协助魏大人,荆州煤务与马料之事,定能事半功倍。”
这一句,便等同于接纳。
陆沉如蒙大赦,浑身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喘息。
脑中却已飞速转动。
命是保住了,但如何向三皇子殿下交代?不,这未必是坏事……
若能借此机会,将殿下的势力渗透进荆州兴业司,甚至掌握蜂窝煤和马料饼的部分话语权,岂不是因祸得福?
……
数日后,荆州府衙后堂。
房门紧闭,门外站着两队荷枪实弹的禁军。屋内,冯清山、魏源、陆沉三人围坐桌前,各怀心思。
谁都清楚,今日之议,将决定荆州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格局。
在魏源的主持下,一个名为荆州兴业司的临时机构正式成立。
都察院御史冯清山,以监察之名坐镇其上,确保此事能直达天听。
荆州知府魏源,亲任兴业司总揽。
赵恒,被任命为副总揽,专门负责军用马料饼的生产、保密及与军方的对接。
这个任命,既是信任,也是将定国公府这面旗帜绑上了战车。
原工部员外郎陆沉,则屈尊就任兴业司提领,负责蜂窝煤的渠道铺设、价格管控与市场监管。
表面上,他是戴罪立功。
实际上,冯清山、魏源乃至林昭都心知肚明,这是给三皇子留的一个口子。
让陆沉参与其中,既能稳住京中那边的关系,又能借三皇子的势力为兴业司铺路。
当然,核心的东西,他们永远碰不到。
会议结束后,林昭单独留了下来。
他将几卷羊皮纸交到魏源手中。
“老师,学生年幼,精力有限,书院课业亦不能落下。
这兴业司的具体事务,还要劳烦老师与冯大人、赵兄费心。”
“这几份图纸,是蜂窝煤与马料饼的标准制法,关键尺寸与配比都有特殊标记。
只要按图生产,成品功效便能保证。若有人仿冒,核对细节,真伪立判。”
他将权力与责任,干脆利落地交了出去。
自己则只挂了个技术顾问的虚衔,彻底从管理层中抽身。
魏源接过图纸,却觉得比千钧还重。
他看着这个十一岁的学生,忽然笑了。
这一手釜底抽薪,不仅让林昭脱身,更是给所有觊觎此事的人挖了个坑。
想分蛋糕?可以,但规矩由我定。
这小子,是要做这天下煤业的祖师爷啊。
会议散去。
陆沉满脸堆笑地跟在魏源身后,商讨着店铺选址和渠道铺设,那副谦卑恭敬的模样,与数日前判若两人。
赵恒没有立刻离开。
他立在廊下,脑中飞速盘算。
军用马料饼若能推行,定国公府虽已式微,但凭祖辈在军中的人脉,未必不能分一杯羹。
更何况,林昭既然愿意让自己挂这个副总揽,定是有深意。
他回想着这十数日的风云变幻。
从冯清山驾临的雷霆万钧,到公堂之上林昭的石破天惊,再到密室中蜂窝煤的幽蓝火焰,以及马厩里彻底击溃陆沉的军用马料饼。
一环扣一环,一步深一步。
他原以为,林昭是为了在审查中脱身。
后来觉得,林昭是为了扳倒明德社在荆州的势力。
直到今天,他望着魏源身后那副谦卑模样的陆沉,忽然明白。
林昭从未在为荆州布局。
他的棋盘,早已铺到了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