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苏府。
二爷苏崇山的书房内,地上散落着官窑笔洗的碎片,在摇曳的烛火下反射出细碎的光。
管家苏平躬身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用眼角余光偷瞄主子的脸色,铁青一片,比窗外的夜还要黑。
苏崇山站在原地许久,呼吸从急促渐渐变得平缓。
他忽然笑了。
笑声很低,压在喉咙里,带着某种压抑后的释放。
“好,好一个林昭。”
苏崇山抬起头,眼中的暴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怕的平静。
“阳谋……他以为把官府、织户、百姓都绑上他的战车,我就只能乖乖当那个赔本的大善人?”
苏平不敢接话。
吴县发生的事,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一个九岁的娃娃,怎么就把二爷耍得团团转?
这……这还是人吗?
“二爷,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苏平小心翼翼地问。
“吴县那边,织造公会已经成立了,第一批布马上就要出来。
我们……真的要一直给他们供应低价丝线?”
声音里带着颤抖。
这不只是亏钱的问题。
这是尊严。
苏家二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苏崇山的笑声停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死死盯着苏平。
“供应?当然要供应。”
他一字一顿,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不但要供应,还要保质保量,甚至可以再降一分利。
我要让全江南的人都看看,我苏崇山多么仁义,多么支持吴县百姓。”
苏平彻底懵了。
他怀疑二爷是不是被气糊涂了。
“二爷,这……”
“你懂什么!”
苏崇山厉声打断,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他林昭能造神机,能煽动民意,能绑架官府。
但他漏了一点。”
停顿片刻。
“布织出来,得有人买。”
苏平愣住了。
对啊!
而江南七成的布匹生意,都在二爷手里!
“他想用阳谋把我锁在战车上当踏脚石?”苏崇山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那我就让他亲手造出来的富贵,全都烂在仓库里。”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一下,一下,节奏很稳。
“第一,立刻派人,去见杭州李家、松江王家,还有江南所有排得上号的布商。”
“就说,吴县那边突然冒出来的新织机,来路不明,质量未经验证。
贸然大量流入市场,恐怕会扰乱江南的行规。
为了各家的利益,也为了这一行的名声,我建议大家先观望,暂时不收吴县新造。”
苏崇山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
“谁要是偷偷收货,就是不给我苏崇山面子,就是跟整个江南的同行作对。
我苏家,会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苏平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要把吴县的路全堵死!
“第二。”
苏崇山的声音没停。
“再派一批人,化装成普通商贩,去吴县周边的府县,不计成本收购旧织机。
哪怕是废弃的零件,只要是织机上的,都买回来。”
“二爷,您这是……?”
“仿制。”
苏崇山眼中透出贪婪。
“他林昭能造,我们就不能仿?我不信那是什么神仙造物。
给我足够时间和零件,我就能把它拆了、复原。
他想拿织机当利器,我就让这利器变成烂大街的柴刀。”
苏平心里发寒。
二爷这是要釜底抽薪,赶尽杀绝啊。
“是!小的这就去办!”
他躬身退下,脚步匆匆,像背后有鬼在追。
……
三日后,吴县。
织造公会正式挂牌,县衙前锣鼓喧天,人山人海。
县令吴清源亲自出席,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讲话,把这事儿定性为他任上最大的功绩。
城南的院落里,第一批吴县新造布匹已经整整齐齐堆在库房。
丝滑的手感,温润的光泽,比一般布匹还要精细三分。
织户们看着这些布,眼睛里全是对未来的憧憬。
张德才穿着一身新绸衫,手里拿着账本,整个人神采飞扬。
“少爷,您看!才三天,就产了近五千匹!
照这速度,一个月下来,咱吴县的产量能顶苏州府一年的!”
他激动得声音都在抖。
“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咱们发了!
吴县百姓都跟着发了!”
林昭站在库房门口,目光扫过那些布匹。
鉴微之下,他能看清每一匹布的经纬,完美无瑕。
但他心里很清楚——
苏崇山会怎么反击?
封销路。
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手段。
他早就想到了。
但有些局,必须等对手出招,才能真正破开。
他需要苏崇山亲自把那张网撒出来。
“张叔。”
林昭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张德才立刻收起了笑容。
“第一批货,你亲自带队,去苏州和杭州。记住,不求高价,只求打开销路。先让'吴县新造'的名头在江南站稳。”
“少爷放心!”
张德才拍着胸脯。
“凭咱这布的质量,那些大商号还不抢着要?我这就出发,保准给您带回个开门红!”
次日。
十几辆大车载着第一批布匹,浩浩荡荡驶出吴县,直奔苏州城。
张德才的信心,在踏进第一家布行时,就碰了壁。
“张掌柜,久仰久仰!您这布,确实是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布行老板笑容满面,话锋一转:
“只是不巧,小店仓库刚进了一大批货,实在腾不出地方。您看,要不去别家问问?”
张德才心里咯噔一下。
但也没多想,笑着告辞。
第二家,第三家……
到第五家时,他终于确定——这不是巧合。
每个老板都客客气气,对布赞不绝口,但就是没人肯开口说个“买”字。
他们的笑容里,藏着某种默契。
张德才脊背发凉。
最后,他走进锦绣阁。
刘掌柜没找借口。他把张德才请进内堂,上了杯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张掌柜,别白费力气了。”
“实话跟您说,三天前,苏家二爷就派人传遍了江南商路。”
刘掌柜眼中带着同情,也带着忌惮。
“苏二爷牵头,联合了杭州李家、松江王家这些巨头,成立了江南布商联盟。”
“联盟下了死命令——整个江南,谁敢收一尺吴县新造,谁就是所有人的公敌。”
“张掌柜,您这批货……在江南,已经是死货了。”
张德才握茶杯的手僵住了。
他听见刘掌柜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呼吸,却仿佛隔着一层水,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
茶杯从指间滑落,啪的一声碎在地上。
他才回过神。
江南封杀令。
绝杀之局。
张德才走出锦绣阁,街上依旧热闹,叫卖声、车轮声不绝于耳。
可他看着身后那十几车货,只觉得眼前发黑。
这些布……
卖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