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那一道道接连升腾的赤色烽火,像是利刃划破黑沉的幕布,将死亡与告急的讯息,狠狠地烙在濮州城每一个人的瞳孔里。
刚刚还充斥着虚伪笑声与机锋试探的后堂,瞬间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高郁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罗隐低垂的眼帘猛然抬起,赵猛那双才领了将令的手,在半空中僵住,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相州。
最高等级的军情警报!
那意味着,留守相州的大将葛从周,要么正面临着足以吞噬他的重兵围困,要么……城池已经失陷。
李烨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敛去,就已冻结。
他缓缓转身,望向那片不祥的红色天际,眸光深处,那头刚刚因为算计了李克用而略感惬意的小老虎,被瞬间惊醒,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山崩裂般的寒意。
话音未落,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盔甲上满是血污与尘土,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显然已经断了。
他扑倒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主公!相州……相州反了!”
“说清楚!”
赵猛一步跨上前,厉声喝道。
斥候大口喘着气,混着血沫的声音断断续续:“原魏博牙将赵全勇、李明成……联络了数千旧部,于昨夜子时突然发难!他们……他们打着‘诛杀葛从周,为罗帅复仇’的旗号,煽动了大批降兵!”
为罗帅复仇?
罗弘信的弟弟罗弘义,在之前的攻城中战死。
这个由头,阴毒至极!
“葛将军呢?城防呢?”
高郁急切地追问。
斥候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叛军策反了城中部分守军,里应外合……一夜之间就控制了东城和南城。葛将军猝不及防,只能率亲兵退守牙城……如今,牙城被围,岌岌可危!”
轰!
消息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最担心的事情,以最惨烈的方式发生了。
那些被收编的魏博降兵,终究是喂不熟的狼!
葛从周,这位忠义军中流砥柱般的大将,此刻竟成了瓮中之鳖,孤立无援。
这还没完。
门外,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这次是负责民政的澶州刺史王虔裕,他一向从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焦灼。
“主公!”王虔裕顾不上礼节,快步入内,声音都在发颤,“出事了!相州叛乱的消息已经传开,新得的卫州、贝州、黎阳等地人心惶惶,叛军的口号极具煽动性,他们骂您是窃据魏博的外来者,骂葛将军是背主求荣的叛徒,各地刚刚安抚下去的豪强地主又开始蠢蠢而动,一些百姓也因谣言而恐慌。主公,再不雷霆平叛,我们这一个多月打下来的基业,就要土崩瓦解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军事上的背叛,瞬间引发了政治上的连锁反应。
忠义军在新占领区的统治,如同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就能拍得粉碎。
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这样的打击还不够。
“报!”
第三名传令兵,带着南方的风尘与杀气,如利箭般冲入厅中。
“南线急报!驻扎曹州的朱友恭部三万大军,已全线向我濮州边境移动,前锋离边境已不足三十里!”
朱温!
他收到了消息。
他收到了李烨与李存勖“结盟”的假消息,更收到了相州叛乱的真消息。
他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最锋利的爪牙,准备趁火打劫,在李烨这块鲜美的肉上,撕下最肥的一块。
外有朱温、李克用虎视眈眈。
内有心腹大患悍然爆发。
府库钱粮耗尽,连下一次军饷都发不出来。
新占之地人心浮动,随时可能遍地烽火。
麾下最能打的大将葛从周被困孤城,生死未卜。
死局!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议事厅里,落针可闻。
刚刚还豪情万丈的将军们,此刻一个个脸色煞白。
赵猛的拳头捏得死紧,却不知道该向谁挥出。
高郁双目紧闭,额上冷汗涔涔。
就连最沉稳的霍存,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绝望,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浸染了整个空间。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凝滞。
“啪!”
李烨的手掌,猛地拍在了军事地图上,正中相州的位置。
众人被这一下惊得浑身一颤,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李烨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更没有绝望。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燃烧着一股疯狂而又极度冷静的火焰。
他扫视着众人,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不大,却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乱得好!”
“正好,将这皮肉里的脓包,一次挤干净!”
所有人都懵了。
这是什么话?
大厦将倾,主公竟然说乱得好?
不等众人反应,李烨的目光已经锁定在赵猛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穿人的骨髓。
“赵猛!”
“末将在!”
赵猛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
李烨盯着他,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毛骨悚-然的命令:“给你三个时辰!从现在开始,将你麾下右厢军中,所有魏博降兵,全部缴械,隔离审查!”
“有敢迟疑、反抗、煽动者……”李烨的声音陡然变得酷烈无比,“格杀勿论!”
满堂哗然!
右厢军是李烨的核心主力,其中收编的魏博降卒足有近五千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们动手,稍有不慎,不等朱温打过来,自己的中军大营就要先炸了。
这是在用最酷烈的方式甄别忠诚,更是一场足以输掉一切的豪赌。
“主公,不可啊!”高郁失声叫道,“此举太过冒险……”
“执行命令!”
李烨根本不听解释,对着还在震惊中的赵猛爆喝一声。
“……是!”赵猛心头巨震,他看着主公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巨大的风险和军人的天职在他脑中激烈碰撞,最终,他猛一咬牙,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大厅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李烨却仿佛没事人一样,转身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铺开一张白纸。
他没有写长篇大论的安抚或指令,只是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硕大的字。
“拖!”
他将纸吹干,折好,递给身旁一名亲兵队长。
“八百里加急,送给葛将军。”
亲兵接过密信,正要转身。
李烨又叫住了他,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调补充道:“另外,你口头告诉葛将军,让他务必坚守。援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七日后到。”
“轰!”
这句话,比之前所有的坏消息加起来,更让众将感到天旋地转。
七日?
七日!
被围在牙城里的葛从周,缺粮少械,别说七日,能不能撑过三日都是未知数!
更何况,赵猛的右厢军主力已被派去执行那道堪称自杀的“清洗”命令,根本动弹不得。
哪还有援军?
从哪里来的援军?!
所有人呆呆地看着李烨,看着他那张年轻而又平静得可怕的脸,一个共同的念头在他们心中疯狂滋生。
主公他……是不是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