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蔡州城,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沉寂。
城南的将作大营炉火彻夜不息,将半边天都映成了橘红色,那连绵不绝的锤打声,像是这乱世不眠的心跳,正在为一头新生的猛兽锻造筋骨与獠牙。
而城内的座座府库,却在惊人的消耗中,日渐显露出空旷与死寂。
维系着数万人性命与忠诚的血液,正在飞速流失。
李烨独自站在城头,晚风猎猎,吹得他衣袍鼓荡。
身后不远处,赵猛、高郁、葛从周等一众心腹将校默然而立。
胜利的喜悦早已被一种更沉重的压力所取代,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兵强马壮,器械精良,可这些都是要靠人命和粮食去填的。
四万多张嘴的职业军人,将作大营里数万名匠人及其家眷,还有从四面八方闻风而来,数量还在不断暴涨的流民……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胆寒的天文数字。
高郁手里的账簿,此刻重如千钧。
他上前一步,声音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主公,府中粮秣……见底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算上所有缴获,若无新的补充,最多……还能支撑一月。”
“一月?”赵猛那铜铃般的大眼一瞪,瓮声瓮气地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闷,“娘的,没粮了还不好办?主公,给俺一万兵,用不了一个月,俺带人去汴州城外溜达一圈,保准把朱温的粮仓给您搬空!”
他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咔作响:“他们宣武军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兄弟总不能连肚子都填不饱吧?这就叫‘化缘’!”
“那是土匪的活法,不是咱们的。”
李烨缓缓转身,目光扫过赵猛,又看向城外那一片在月色下广阔而荒芜的土地。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武器能赢得战争,但只有粮食,才能赢得天下。”
“我的兵,不能去当匪寇。”
次日,节度使府衙大堂。
一道前所未有的政令,从李烨口中,字字千钧地颁布下去。
“自今日起,于蔡州、陈州、颍州全境,推行屯田!”
“军士屯其地,曰军屯;百姓屯其-其地,曰民屯。”
话音落下,他锐利的目光投向了阶下队列中一个略显稚嫩的身影,正是前几日招揽的年轻士人任寰。
“任寰听令!”
任寰一步出列,面色因激动而涨红,躬身行礼:“在!”
“我命你总领三州屯田事宜,品秩视同长史,直接对我负责!”
此令一出,满堂皆惊。
将一个毫无根基、寸功未立的年轻士子,一步擢升至如此高位,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看到李烨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所有即将出口的议论都咽了回去。
李烨的目光扫过众将,继续下令:“另从军中抽调识字军官百人,组建各级劝农官,归于劝农使任寰麾下,即刻深入田间地头,辅佐屯田!”
一道道具体的命令随之发出,犹如一道道旋风,刮遍了新占的三州之地。
“告蔡州父老,凡投我忠义军者,每户可分田三十亩,免赋三年!”
“军属优先分田,战死者家眷,由军府供养,分田加倍!”
“府库开仓,分发种子、农具,另借支口粮至夏收!”
当这些告示贴满残破的城墙与村庄时,起初,并没有多少人相信。
这世道,他们见过了太多朝令夕改,见过了太多画饼充饥的官老爷。
流民老张已经带着一家老小逃难了数年,他亲眼见过“易子而食”的人间地狱,心早已麻木。
当一个穿着忠义军军服的劝农官找到他,将一块刻着他名字的木牌和一袋沉甸甸的粟米种子交给他时,他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怀疑和戒备。
直到,他被领到一片靠近水源的肥沃田地前。
那名皮肤黝黑的劝农官指着地头的木桩,语气不容置疑:“老丈,从这里到那条沟渠,这三十亩地,以后就是你家的了。好好干,王爷看着呢!”
老张不敢置信地伸出干枯如树皮的手,颤抖着,抚摸着脚下那片湿润的、带着青草气息的土地。
是真的……
随后,他又领到了一头从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老迈战马充当耕牛,以及几大袋足够一家人撑到夏收的口粮。
当粮食的香气钻入鼻腔,当那匹活生生的战马打着响鼻蹭了蹭他的肩膀。
“扑通!”
这个在乱世中从未流过一滴泪的汉子,再也抑制不住。
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田埂上,朝着蔡州城的方向,把头死死地磕在属于自己的土地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不知道该感谢谁,只知道那个方向,住着一位肯让他们这些蝼蚁活下去的彭城郡王!
相似的一幕,在三州大地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
任寰没有辜负李烨的厚望,他带着百名劝农官,像疯了一样日夜奔走于田垄之间,组织青壮,兴修水利。
而被剥夺兵权,调任地方的申丛、常弘等人,也被李烨委以组织地方屯田的重任。
这些昔日的悍将,竟将他们卓越的军事组织能力用在了民生建设上,把流民编成一个个屯田营,效率高得惊人。
屠刀换成了锄犁,战阵变成了田垄。
李烨更从将作大营调拨人力,按照他绘制的图纸,打造出了一批曲辕犁和简易水车。
这些超越时代的新式农具,让开垦和灌溉的效率翻了几番。
短短数月之后,奇迹发生了。
原本荒芜死寂、饿殍遍野的中原大地上,重新出现了一片又一片沁人心脾的绿意。
村庄里,再次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甚至能听到孩子们的笑闹声。
一个稳固的、能自我造血的后方基地,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快速成型。
李烨再次站上蔡州城头。
这一次,他放眼望去,城内,是将作大营冲天的炉火与校场上操练精兵的呐喊;城外,是阡陌交通,沟渠纵横,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无数身影正在辛勤劳作,生机勃勃。
军队、工业、农业、民心。
问鼎天下的基石,至此已然全部奠定。
李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
种田,才是王道。
打仗?
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种田这点爱好罢了。
然而,他心中清楚,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汴州的朱温绝不会容忍身边睡着一头正在磨牙吮血的猛虎。
根基已稳,羽翼渐丰。
李烨的目光,缓缓从眼前欣欣向荣的田野上收回,望向了西方,那个盘踞着中原最大势力的方向。
田种好了,就该竖起篱笆,防着偷菜的贼了。
就是不知道,那条老狗什么时候会忍不住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