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城北的开阔地,两支部队正在合兵。
张志勒住马缰,望着孙儒麾下的五万大军,眼中满是羡慕与敬畏。
孙儒的部队简直是行走的钢铁洪流。
五千铁甲骑兵列在最前,骑士们身披重甲,头盔上的红缨如烈火般跳动,战马也披着铁甲,只露出四蹄。
步兵阵列更是严整如刀切,前排的长枪手身披札甲,枪尖斜指天空,组成一片闪烁着寒光的森林;后排的弓弩手背着黑漆长弓,腰间挂满箭矢,手指始终搭在弓弦上,眼神锐利如鹰。
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们的气势。
士兵们脸上虽有疲惫,却透着一股嗜血的兴奋,不少人甲胄上还沾着泗州的血污,有的甚至把敌人的耳朵串在腰间,当作战利品炫耀。
队列行进时鸦雀无声,只有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摩擦声,连咳嗽都要捂住嘴,这是孙儒定下的规矩,违令者斩。
“孙将军麾下真是精锐啊。”
张志忍不住赞叹,他的两万部队与之相比,简直像一群乌合之众。
士兵们大多穿着皮甲,手中的兵器也多是锈迹斑斑的刀枪,队列歪歪扭扭。
孙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勒转马头:“张将军过奖了。这些弟兄跟着我从蔡州打到淮南,靠的不是装备,是一口气。”
他突然提高声音,“弟兄们,让张将军看看咱们的本事!”
五万大军同时发出震天的呐喊,声浪震得陈州城头的旗帜都在晃动。
张志的士兵被吓得纷纷后退,连战马都不安地刨着蹄子。
“孙将军真是好手段。”张志连忙打圆场,心中却暗叹差距之大。
孙儒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将军不必妄自菲薄。等咱们踏平陈州,随我去淮南打地盘。那里的城池比陈州富十倍,女子比花还艳,到时候给你分三座州城,如何?”
张志的眼睛顿时亮了。
他本是秦宗权麾下的偏将,一直想找机会自立门户,孙儒的话正中他下怀:“全听孙将军安排!”
两人并辔来到陈州城下,查看地形。
陈州城果然名不虚传,城墙高达三丈,用糯米汁混合石灰砌成,坚硬如铁,墙面上布满了箭孔和擂石砸出的凹痕,显然经历过无数次战火洗礼。
城外有宽两丈的壕沟,沟内插满了尖木桩,壕沟外是环城的护城河,河水深不见底,水面上漂浮着铁网,阻挡着船只靠近。
“好一座坚城。”孙儒皱起眉头,他打了一辈子仗,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坚固的城池,“赵犨这老东西,果然有两下子。”
张志在一旁附和:“当年黄巢带十万大军,围攻陈州一年都没打下来,最后还被李克用抄了后路。”
孙儒勒住马缰,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看来此战不易啊。传令下去,七万大军分为七部,在陈州城外筑起长围,日夜不停地攻打,我就不信耗不死他们!”
陈州城头。
赵犨披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袍,站在垛口前搓了搓手。他的发髻用根木簪子别着,鬓角的白发沾着霜花,若不是腰间那柄磨得发亮的铁剑,任谁都会把他当成进城粜粮的老农夫。
“刺史大人,该进帐暖暖了。”亲卫捧着件新棉袍上来,却被他摆手推开。
“不碍事。”赵犨的目光落在城外那道新筑的土墙,孙儒的长围刚合拢三日,夯土的湿气还没干透,墙头站满了蔡州军的弓箭手。
“十年了啊……”他喃喃自语。
从太和年间接掌陈州起,他就没闲着。
城墙加高了三尺,外层裹上了生铁;护城河挖深了丈余,河底铺满尖石;粮仓修在地下三丈,能藏够全城人吃五年的粟米;甚至连百姓的水井都改成了暗道,直通城内各处。那年黄巢的数十万大军围得铁桶一般,最后就是栽在这铜墙铁壁和吃不完的粮草上。
可眼下的蔡州军不同。
孙儒的长围像条毒蛇,把陈州缠得死死的。
白日里,云梯像雨后的毒蘑菇般密密麻麻架上来,蔡州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嘴里喊着“破城后三日不封刀”;夜里更难熬,火箭拖着尾焰照亮城墙,擂石砸得城砖簌簌掉渣,偶尔还有亡命徒往城门冲。
“刺史大人,西城墙快顶不住了!”一名校尉浑身是血地跑来,甲胄被劈开一道口子。
赵犨往嘴里塞了块干饼,饼渣掉在花白的胡须上。
“让老张带三百人顶上去,把地窖里的滚木都用上。”他说得平淡,像在吩咐农妇晒谷,“告诉弟兄们,谁能守住一个时辰,赏粟米两石。”
校尉刚跑下去,东城墙又传来呐喊。
赵犨爬上敌楼,蔡州军正用冲车撞击城门,裹着铁皮的巨车每撞一下,城门就晃三晃,门后的顶杆已经断了两根。
“得派人出去求援了。”赵犨的声音终于带了点颤。
他知道时浦的联军在尉氏刚打了场恶仗,未必肯分兵。
可陈州城里的箭快用完了,伤兵躺满了庙宇,再拖下去,不等粮尽就得被攻破。
三更时分,十个死士跪在帐前。
他们都穿着蔡州军的破烂甲胄,怀里揣着浸透猪油的火折子,这是赵犨的法子,遇到盘查就点燃甲胄,趁乱冲杀。
“到了尉氏,告诉时招讨使,”赵犨给每人塞了块熟肉,“孙儒的长围还没筑牢,现在派兵,咱们里应外合,能赢。要是晚了……”
他顿了顿,抓起案上的陈州舆图,“告诉他们,城破之后,蔡州军必然直扑汴州,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死士们把舆图塞进怀里,咬破手指,在布帛上按了血印。
赵犨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突然想起年前也派过这么一队人,最后只有一个拖着断腿回来,带回了李克用的援军消息。
天快亮时,西城墙传来欢呼。
赵犨跑过去,只见蔡州军的冲车陷进了新挖的陷阱,死士们趁乱点燃了车辕。
火光里,他看见那十个死士的身影正冲出长围,像十支离弦的箭,射向尉氏方向。
“但愿……能赶上吧。”
赵犨摸了摸城砖上的旧箭痕。
晨风吹过,带着蔡州军营地的腥气,他突然弯腰捡起块碎石,用力砸向城外。
陈州城被围的消息很快传到尉氏,联军大营顿时一片震动。
赵犨的信使跪在帐内,泣不成声:“孙儒和张志合兵七万,在城外筑起长围,日夜攻打。城上的弟兄快顶不住了,赵刺史让我给招讨使大人带句话,陈州若破,下一个就是汴州!”
时浦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
尉氏一战,感化军损失惨重,他实在没有力气再打一场恶战:“诸位,陈州危在旦夕,咱们该怎么办?”
朱瑄率先开口:“招讨使大人,不是我不愿出兵,实在是天平军损失太大,需要休整。再说,陈州离咱们太远,援兵赶到时,恐怕早已城破。”
朱瑾也附和道:“泰宁军只剩一万余人,自保都困难,实在抽不出兵力驰援。”
时浦看向朱温,眼中带着期盼:“朱节帅,你怎么看?”
朱温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陈州的位置:“诸位,陈州和汴州唇亡齿寒,陈州若破,孙儒就能直逼汴州,到时候咱们谁也跑不了。我主张出兵驰援!”
“可咱们损失太大了……”时浦犹豫道。
“损失再大,也不能坐以待毙!”朱温的声音斩钉截铁,“孙儒狼子野心,一旦让他拿下陈州,势力必然大增,到时候咱们联军就是他下一个目标。”
李烨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
他看着帐内争论不休的众人,突然开口:“诸位,朱温节帅说得对,陈州不能不救。但咱们兵力有限,不能倾巢而出。我建议,由我率领忠义军的陷阵都、锐士都、泰山都,加上宣武军、感化军、泰宁军的部分兵力,星夜驰援陈州。其余部队和刘闯的铁壁都、车营留在尉氏休整,防备蔡州军的偷袭。”
“李节帅,这太冒险了!”朱瑄劝道,“孙儒七万大军,你带的兵力不足两万,怕是……”
“兵不在多,在精。”李烨打断他,“孙儒的部队虽然人多,但连日攻城,早已疲惫。咱们星夜驰援,打他个措手不及。再说,赵刺史在陈州坚守,咱们不能让忠良寒心。”
朱温看着李烨,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他知道李烨说得有道理,但让李烨去抢头功,他又有些不甘心。但转念一想,陈州若破,汴州危险,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我让李唐宾、庞师古二将率领五千宣武军,随李节帅驰援。”
时浦也松了口气:“我让刘知俊率领两千感化军,听从李节帅调遣。”
朱瑾看着众人,也只能点头:“我带两千泰宁军,随李节帅出征。”
李烨站起身,对众人抱拳道:“多谢诸位信任。我保证,一定守住陈州,不让孙儒前进一步!”
当日黄昏,援军集结完毕。
李烨的忠义军一万余人,加上宣武军、感化军、泰宁军的九千余人,共计两万余人,星夜向陈州进发。
行军途中,影鼠的人突然出现,向李烨汇报关中的形势:“主公,李克用在长安城外犹豫再三,终究不愿背负逆臣的名声,准备返回河中。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和静难节度使朱玫追赶唐僖宗不及,竟然准备另立襄王李暐为皇帝,已经开始联络各方藩镇了。”
李烨眉头紧锁。关中局势动荡,对中原的战局影响极大:“李昌符和朱玫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另立皇帝。”
“他们也是被逼无奈。”影鼠的人解释道,“唐僖宗被田令孜裹挟到汉中,音讯不通。李昌符和朱玫担心被李克用报复,只能铤而走险。”
李烨沉思片刻,对亲卫道:“取笔墨来,我要给李克用写一封信。”
亲卫很快备好笔墨,李烨提笔蘸墨,在纸上写道:
致河东节度使李公:
久闻公之威名,如雷贯耳。公起于沙陀,兴于河东,破黄巢,定关中,功在社稷,名震天下。
近闻公欲返回河中,某深以为不然。李昌符、朱玫之流,乃宵小之辈,竟敢另立襄王,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公若此时离去,关中必乱,天下必危。
唐僖宗虽为田令孜所挟,然终究是大唐正统,天下归心。公若能仗义执言,率军迎回圣驾,坐镇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则天下可定,公之功业,可比周公、伊尹。
田令孜乃祸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公若除之,必能赢得天下民心。何必因小失大,背负逆臣之名?
某虽不才,愿为公前驱。若公有意,可速发大军,平定关中,迎回圣驾。某在中原,必为公牵制蔡州军,不让其西顾。
望公三思。
濮州节度使李烨 顿首
李烨写完,仔细看了一遍,才交给影鼠的人:“务必将这封信送到李克用手中。”
“主公放心,属下一定办到。”影鼠的人接过信,小心地收好,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李烨望着关中的方向,李克用是平定关中的关键。
如果李克用能迎回唐僖宗,坐镇长安,就能稳定关中局势,让他可以专心对付蔡州军。
“主公,该出发了。”赵猛催马来到李烨身边。
李烨点了点头,勒转马头:“传令下去,加速前进,务必在三日内赶到陈州!”
两万大军如黑色长龙,在夜色中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