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裹挟着血腥的铁锈味,狠狠地抽打在贝州的城垣上。
“顶住!给我顶住!”
贝州守将的嘶吼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他头盔歪斜,甲叶上糊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暗红血浆,手中的横刀早已砍得卷了刃。
他奋力将一个刚攀上垛口的卢龙悍卒捅穿胸膛踹下城去,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城下,卢龙的黑色浪潮一波猛过一波。
巨大的撞车在盾牌掩护下,裹着湿泥的沉重原木一次次凶悍地撞向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哐!哐!”闷响,每一次撞击,都让整段城墙为之震颤,簌簌落下尘土。
箭矢如同狂暴的飞蝗,带着尖锐的死亡呼啸,从城下卢龙军的强弓劲弩中泼洒上来,压得守军抬不起头。
不断有贝州军士惨叫着中箭,翻滚着从城头栽落。
“将军!东门告急!刘校尉……刘校尉战死了!”
一个浑身浴血的亲兵连滚带爬地冲到罗弘信面前,声音带着哭腔。
罗弘信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猛地抓住亲兵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嘶声吼道:“魏州!援军!求援的信使派出去了没有?乐从训那个混蛋回信了没有?!”
“派出去了!三拨!可……可魏州那边……”
亲兵的声音绝望地低了下去。
罗弘信的心,沉入了冰窟。
他猛地挥刀砍翻一个扑上来的敌兵,朝着魏州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乐从训!我操你祖宗!”
魏州,乐府后苑的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暖炉烧得正旺,熏得满室馥郁甜香。
乐从训敞着衣襟,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一手端着夜光杯,琥珀色的葡萄美酒在杯中荡漾。
他怀中依偎着身段窈窕、仅着轻纱的女子,正是乐彦祯新纳不久的爱妾王氏。
王氏面若桃花,眼波流转,正捻起一颗晶莹的葡萄,娇笑着往乐从训嘴里送。
“少帅,贝州那边……”
一个幕僚打扮的人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呈上一卷染着污血的布帛。
乐从训醉眼惺忪,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来了?罗弘信那厮,不就是眼红父亲给我的赏赐么?屁大点事也来聒噪!拿去,按老规矩,赏他几车粮秣布帛,打发走!”
他一把揽过王氏,在她颈间深吸一口香气,“来来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幕僚看着手中那封沾着血与泥的紧急军报,又看看榻上醉生梦死的主子,终究不敢再言,喏喏而退。
那封求援信,被随意地丢在了堆满珍馐果核的案几角落。
濮州西北,高高的土墙已经筑起大半,乐彦祯策马立于一座新垒起的土台上,脸色阴沉地望着远处濮州城模糊的轮廓。
连日攻城不顺,损兵折将,士卒疲惫,粮秣消耗巨大,这围城之法已是无奈之举,也是他最后的杀招。
“困!给本帅死死困住他!我看那李烨小儿,还能变出粮食来不成!”
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喧嚣声浪,隐隐从远处濮州城的方向传来,随风飘入魏博军营。
起初只是模糊的嗡嗡声,像无数只蜜蜂在振翅,渐渐变得清晰可辨,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洪流,反复冲击着营寨的木栅:
“卢龙破魏博啦!”
“乐彦祯!你老家被掏啦!”
“幽州铁骑杀到魏州城下啦!”
这喊声如同瘟疫,瞬间在魏博军中蔓延开来。
“什么?卢龙打来了?”
“魏州?我们的家……”
“怪不得少帅这些天都没消息!”
“完了完了……”
窃窃私语迅速变成了恐慌的骚动。
士兵们惊疑不定地望向北方,望向魏州的方向。
那用泥土和木桩筑起的围城壁垒,此刻在士卒眼中,非但不是困死敌人的牢笼,反而成了断绝自己归路的枷锁!
一股无形的、名为“家眷安危”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魏博士卒的心头,迅速抽干了他们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士气。
乐彦祯勃然变色,猛地勒住躁动的战马:“妖言惑众!李烨小儿的诡计!给本帅……”
他话音未落,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破营门,直抵土台之下。
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甲胄破碎,正是罗弘信拼死派出的最后一名心腹亲卫。
那亲卫滚鞍落马,连滚带爬扑到乐彦祯马前,声音嘶哑凄厉,如同泣血:
“大帅!大帅!贝州……贝州丢了!卢龙军破了城!罗将军浴血死战,身被数创,才……才勉强杀出重围!少帅他……少帅他……”
亲卫的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颤抖扭曲,“他沉迷酒色,拒不发援兵啊!拒不发援兵啊!”
“哇!”
乐彦祯只觉一股逆血猛地冲上喉头,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
他身体剧烈一晃,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在冰冷的黄土台和他华贵的战袍上,触目惊心!
他死死抓住马鞍,才没有栽倒下去,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
“大帅!”
左右亲将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
“逆……逆子!畜生!!”
乐彦祯喘着粗气,血沫从嘴角溢出,指着魏州方向,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贝州失陷的剧痛,后方空虚的恐惧,尤其是得知自己在前线搏命,而独子却在后方淫辱他的姬妾、坐视他的基业崩塌……这多重打击叠加的滔天怒火和锥心之耻,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力量。
魏博大军,军心彻底溃散!
濮州城头,李烨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纹丝不动地矗立在猎猎风中。
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渐沉的暮色,死死锁住远处魏博大营那片越来越剧烈的混乱漩涡。
时机到了!
那口喷出的鲜血,便是魏博军气数已尽的信号!
“传令!”李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磨砺过的金石之音,在城头凛冽的空气中撞响,“赵猛!”
“末将在!”
早已等得双目赤红的赵猛如同出闸猛虎,一步踏出,甲叶铿锵。
“点齐你本部精锐,并所有能骑马、敢拼杀的牙兵、义勇!随我开城!夜战!”
“得令!”
赵猛眼中凶光大盛,猛地一抱拳,转身便跑,粗犷的吼声炸雷般滚过城墙:“主公有令!开城!杀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