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夏日来得迅猛而炽烈,灼热的阳光如同一把把烧红的利剑,无情地炙烤着新修的直道。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处的地平线在高温下微微颤动,仿佛连空气都被熔化成了黏稠的胶质。喀尔喀部归心之后,北疆的建设骤然提速,灰白色的道路如同大地新生出的血管,不断向广袤无垠的草原深处延伸。沿途,按照格物院标准图纸精心修建的驿站、货栈和小型集市已然投入使用,青灰色的瓦顶在烈日下泛着微光,檐角悬挂的铜铃随风轻响,为这片粗犷的土地添了几分生机。汉商们赶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车轮碾过坚实的石板路,扬起淡淡的尘土;牧民们骑着骏马,带着成群的牛羊前来交易,他们的吆喝声与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热闹非凡的交易画卷。
总督府内,气氛却远不如外界看来那般平静。宽敞的厅堂里,几案上的茶盏早已没了热气,蓝玉将一份刚收到的文书重重地推到林奇面前,眉头紧锁,额间的纹路像是被刻刀雕琢出来的一般深刻。“朝廷驳回了晋王请增‘抚慰银’的奏请。”蓝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快意,但更多的却是凝重,“然而,陛下同时也要求我们‘速见成效,以安圣心’。林阁老,这北疆所谓的‘成效’,总不能一直靠着朝廷源源不断的输血来维持吧?”
庞大的建设开支宛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即便有专利金和南洋贸易带来的丰厚利润作为支撑,户部也已多次发出预警,那一道道加急文书就像催命符,让人不敢有丝毫懈怠。朝中那些反对新政的声音从未真正消失,它们蛰伏在暗处,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只是在耐心等待一个发难的最佳契机。
林奇并未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墙上悬挂的巨大北疆地图前,目光专注而深邃。随后,他轻轻铺开了一张更为详尽的北疆物产图,手指在上面点了又点,声音沉稳有力:“将军请看,这广袤的草原之上,有着数不清的牛羊骏马,品质上乘的皮货、醇厚的奶酪,地下还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甚至极有可能存在铁矿。以往这些宝贵的财富,要么在内耗不断的纷争中白白流失,要么被少数权贵商贾以极低的价格巧取豪夺。”
他的指尖落在几个关键的地点,眼神坚定:“如今,我们所急需的,并非是更多的拨款,而是要构建一套能够让财富自行流动起来的高效机制。只有这样,北疆才能真正实现自给自足,长治久安。”
三日后,一份由林奇精心起草、蓝玉毅然联署的《北疆开发新政疏》,被快马加鞭送往金陵。这份奏疏的核心内容简洁明了,却蕴含着深远的意义:一是设立“北疆盐铁茶马专营司”,全面统一收购草原上的皮货、牲畜、羊毛等特产,以公平合理的价格换取盐、铁、茶叶等生活必需物资。所获利润一部分用于维持北疆的行政管理和驻军开销,另一部分则反哺草原各部,用于兴修水利设施、建立医馆,改善当地民生;二是成立“北疆兴业工坊”,依托格物院先进的技术力量,充分利用草原丰富的羊毛资源,建立起纺纱、织布等一系列现代化工坊,广泛招募汉蒙工匠,全力生产独具特色的“北疆呢绒”。
这份奏疏一经呈递,便在朝堂之上引发了比军事胜利更为剧烈的震动。它触及了一个敏感而又根本的问题——利益的重新分配。一时间,朝堂之上议论纷纷,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与民争利!这分明就是与民争利!”严震直虽已告病在家,但他的门生故旧仍在朝堂上言辞激烈地抨击,“盐铁茶马,向来都是由民间商贾自由经营,朝廷怎能轻易垄断?此举一旦推行,天下商路必将断绝,民生也会随之凋敝!”
支持者则毫不示弱地反驳:“北疆刚刚平定,局势尚不稳定,若无朝廷强有力的专营管控,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必然会变本加厉地盘剥各部,届时必然再生祸乱!而且,兴业工坊能够吸纳大量流民,传授他们实用的技艺,实在是长治久安的明智之举!”
龙椅上的朱标静静地听着双方的争论,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他看懂了林奇的良苦用心——不仅要实现军事上的征服,更要完成经济上的深度整合,将北疆彻底纳入大明的经济体系。而这,必然要打破旧有的利益格局,触动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
“准奏。”皇帝的声音沉稳而坚定,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议,“北疆事务,由林奇、蓝玉二人根据实际情况便宜行事。”
圣旨下达,北疆专营司迅速挂牌成立。格物院设计的标准化度量衡器具被分发到各个集市,每一杆秤、每一个量具都精准无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第一批由兴业工坊生产的“北疆呢绒”投放市场后,因其质地厚实耐磨,价格仅为江南同类产品的六成,迅速通过四通八达的商路销往各地,甚至引起了南方传统织户的强烈恐慌。
晋王朱棡在大同府得知此事后,愤怒地摔碎了第二个心爱的玉镇纸。盐铁茶马专营政策的实施,直接切断了他和他背后势力通过传统贸易渠道获取暴利的途径。更让他心生不安的是,林奇和蓝玉这一文一武的组合,竟在北疆形成了坚如磐石的同盟,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朱棡对着心腹幕僚低声咬牙切齿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去联络‘那边’的人,告诉他们,本王同意他们的条件。”
与此同时,在北疆兴业工坊最大的纺纱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巨大的飞轮带动着数十个纱锭飞速旋转,徐尚庸正带着几名格物院的年轻学员全神贯注地调试新安装的蒸汽动力纺纱机。被招募来的蒙古妇女们,从最初的惊恐好奇,到如今已能熟练地操作机器,她们的脸上洋溢着获得稳定收入的喜悦。看着这一切,蓝玉不禁感慨万千:“昔日纵马挥刀、驰骋沙场的草原健儿,如今他们的妻女却在这里纺纱织布……林阁老,你这是在重塑草原的根基啊。”
“根不动,风过草伏;根深植,方能成林。”林奇意味深长地答道,“军事威慑只能保一时的平安,唯有让每一个人都能从和平与发展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北疆才能真正成为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然而,平静的表面之下,危机却在悄然孕育。数日后,一封来自南方、用特殊密码写成的密信,被沈千麾下训练有素的“夜鹰”成功截获。经过一番紧张的破译,密信的内容让林奇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货已备齐,将于漕粮北运时夹带,依计行事。”
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但指向却十分明确——有人企图利用即将到来的漕运高峰期,向北疆秘密输送违禁物品,很可能是武器,意图煽动新的叛乱。
“看来,有些人就是不想让我们安心搞建设。”林奇冷冷地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纸张化为灰烬,“通知汤克宽,他的舰队该出去活动活动了。再告诉赵士桢,他设计的那些‘小玩意儿’,也该派上用场了。”
一场围绕经济命脉与物资通道的暗战,就此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