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里加急的快马带着一路烟尘,如同旋风般冲入金陵城。骑士背上的赤旗早已被风尘染成灰黄,但那份穿透喧嚣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重量,却让沿途所有人心头先是一紧,随即爆发出强烈的期盼。
“北疆大捷!我军大破北元主力于漠南!斩首万余,俘获无算!太尉蛮子仅以身免!”
嘶哑却亢奋到破音的喊声,穿透了繁华街市的嘈杂,瞬间点燃了整座京城积压已久的情绪。
“赢了!是大捷啊!”
“凉国公威武!大明万胜!”
“老天爷开眼!边关能太平了!”
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欢呼雀跃,相互传递着这振奋人心的消息。茶楼酒肆瞬间爆满,说书先生当场就编起了凉国公大破北元的新段子,引来满堂喝彩。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和自豪。连日来因边境战事而笼罩在京城上空的些许压抑气氛,被这凯旋的旋风一扫而空。
捷报以最快的速度被送进皇城,径直呈递御前。
养心殿内,朱元璋端坐龙椅,仔细地看着那份由蓝玉亲笔书写、并附有主要将领副署的详细战报文书。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御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脸上如同深潭,看不出太多明显的喜怒,但殿下侍立的近臣们却能隐约感觉到,皇帝周身那股常年不散的凛冽杀气,似乎稍稍缓和了些许,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透露了他内心绝非毫无波澜。
“好。”良久,皇帝吐出一个字,声音平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蓝玉,打得好。前线将士,都用命。”
他抬了抬手,语气不容置疑:“将此捷报明发天下,晓谕各省。犒赏三军的旨意,着兵部、户部即刻拟办,所需钱粮、布帛、银两,按最高例拨付,不得有任何延误克扣。”
“是!奴婢遵旨!”司礼监太监躬身领命,快步下去传旨。
殿内侍立的几位内阁大臣及六部堂官连忙躬身,齐声道贺:“陛下圣明,天佑大明!此乃社稷之福!”
朱元璋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朱标和林奇身上:“太子,林奇,此次北疆大捷,你二人在后方统筹调度粮草军需,贡献新式军械救护之法,功不可没。”
朱标上前一步,神色恭敬,语气沉稳:“儿臣不敢居功。北疆奏凯,全赖父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更仰仗前线将士上下用命,浴血奋战。林先生所献之科技利器,不过恰逢其时,略尽绵薄之力,助我王师如虎添翼。”
林奇也随之躬身,言辞恳切而低调:“太子殿下过誉。臣只是恪尽本职,幸不辱命。此战能获全功,首功在陛下信任如山,在太子殿下调度有方,在蓝国公及全军将士悍勇无双。科技之物,终究是死物,不过是锦上添花,助我大明猛士更能施展雷霆之威,减少无谓折损。”
朱元璋点了点头,不再就此多言,但殿内敏锐的大臣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对太子和林奇在此事上的表现是极为满意的。
很快,正式的封赏旨意和嘉奖文书便明发天下。蓝玉晋爵加俸,赏赐金银田宅无数;有功将士按等级各有厚赏,阵亡者抚恤加倍,子弟优先录用。朝廷上下,一时间几乎全是歌功颂德之声,颂扬着皇帝的英明和军队的武勇。
然而,在这片喧闹的喜庆之下,暗流并未停止涌动,反而因为林奇声望的再次提升而变得更加隐秘和急切。
几日后的又一次常朝上,讨论完北疆善后、抚恤封赏等具体事宜后,一名都察院的御史整理了一下衣冠,再次出列,旧事重提,语气比上次更加“恳切”和“忧国忧民”:
“陛下,北疆大捷,实乃江山社稷之幸,臣等与有荣焉,欢欣鼓舞。然,臣仍有一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恐负圣恩。此番大捷,虽赖陛下天威,将士死战,然军中广泛依赖那千里镜等奇巧之物,窃以为此恐非强军之长久根基。若使三军将士渐生依赖外物之心,轻视自身武艺韬略之锤炼,恐非国家之福,消磨我大明男儿血性。再者,闻那新式救护之术,虽活人不少,然多用那猛烈酒精冲洗创伤,与古法金疮药调养元气、生肌化瘀之理颇多相悖,军中诸多经验丰富之老医官皆私下表示疑虑,恐留下隐患。臣此言,绝非是针对林先生个人之功,实是为我军未来百年之根基深感忧惧,望陛下圣心独断,明察秋毫。”
这番话,站在了维护传统、担忧军队根本的道德高地上,言辞巧妙,隐隐将科技的应用与军队的长远建设对立起来,听起来无比正确。
话音落下,立刻有几名气息相投的科道言官和保守派文官出声附和,表示“深有同感”,“忧思甚切”。
朱标眉头微蹙,上前半步,准备开口驳斥。林奇却在一旁,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此时太子亲自下场与言官辩论,并非上策。
就在此时,一位平时在朝堂上并不显山露水、主要负责舆图勘验和军械核算的兵部老郎中,却猛地出列。他肤色黝黑,声音洪亮,带着刚从北疆前线回来的风尘气和武将般的直率:
“陛下!臣刚从北疆督运粮草、清点战损归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恕臣直言,这位御史大人所言,尽是书生之见,远离实际!”
他转向那位御史,目光毫不避让:“你说千里镜是奇巧之物?可知就是这‘奇巧之物’,让我大明斥候探查敌情时,少了多少死伤?让领军将帅指挥布阵时,多了多少把握和从容?这叫如虎添翼,知己知彼!怎能轻飘飘一句‘依赖外物’就抹杀了?没有这东西,我们就要用更多儿郎的命去填!你说新式救护与古法相悖?臣亲眼所见,用了酒精冲洗、羊肠线缝合的伤员,只要救治及时,十个里能活下来七八个!以往?同样的伤,能活下来三四个就是祖坟冒青烟!那是活生生的人命!是能伤愈再战的老兵!是能回家种地的壮劳力!摆在眼前活生生的人命和实实在在的战力,难道不比几句‘与古法相悖’的空洞道理更重要?打仗,打的是胜仗,保的是尽可能多的将士性命,不是比谁的药方更古老,谁的道理更听起来正确!”
这位老郎中的话掷地有声,粗糙而直接,用最简单、最血淋淋的事实怼了回去。他是真正去过前线,见过生死,清点过冰冷数字的人,他的话比任何华丽的辩论都更有力量,也更能触动龙椅上那位出身行伍的皇帝。
朝堂之上顿时安静了一瞬,许多武将出身或务实派的官员暗暗点头。
朱元璋的目光淡淡扫过那位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略显尴尬的御史,又看了看梗着脖子、一脸耿直的兵部老郎中,缓缓开口,声音不容置疑:“打仗,打赢是关键。能少死人,更是大善。新法旧法,能助朕打赢仗、保住更多将士性命的,就是好法。此事,不必再议。”
皇帝金口一开,再次一锤定音,暂时压下了这方面的争议。
退朝后,朱标和林奇并肩走在出宫的甬道上。
“先生,看来他们并未死心,反而更急切了。”朱标低声说道,眉宇间带着一丝冷意。
林奇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刚才的争论与他无关:“殿下,此乃常态。利益之争,理念之争,不会因一场胜仗而消失,只会暂时隐藏,变换形式,等待下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反扑。我们需习惯于此,并始终保持警惕。”
朱标颔首,表示明白。他随即转换了话题,语气变得有些凝重:“北疆战事虽定,但后续治理亦是难题。蓝玉今日又有八百里加急送到兵部,除了请功名单,再次强烈请求乘胜追击,集结兵力,深入漠北,试图彻底扫清北元王庭残余。但朝中反对之声依然很大,认为劳师远征,耗费钱粮无数,风险极大,不如稳固现有边防线,以守成为上。”
林奇沉吟片刻,缓缓道:“此事关乎国家战略,陛下自有圣断,非臣等可妄议。然,北元根基未除,确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何平衡短期军事打击与长期治理消化,既需雷霆手段,也需长远谋略,需极其慎重。”
正说着,一名东宫内侍匆匆走来,避开旁人,将一份密封的厚实文书恭敬地递给朱标:“殿下,北疆蓝国公呈送太子殿下的私人奏报,叮嘱务必亲呈。”
朱标接过,入手微沉。他挥退内侍,走到一旁廊下,熟练地拆开火漆印信,取出里面厚厚的一叠信纸,快速浏览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微微一动,露出些许讶异和沉思的神色。片刻后,他将其中一页单独抽出,递给了林奇:“先生,你看这一段。”
林奇接过信纸。这是蓝玉写给太子的私人信件,前半部分主要是汇报详细的战果、缴获清单以及为部下请功的名单,言辞恭敬中带着胜仗后的豪气。但在信件末尾,补充说明情况的部分,他特意用稍显潦草的字迹提了一件事:在彻底清点战场和分批审讯中高级俘虏时,发现有少量北元精锐骑兵装备了一种制作颇为精良、韧性极佳的弯刀和轻便坚固的复合皮甲,其冶炼锻造技术和皮革处理工艺,不似草原传统手法,经军中几位见多识广的老工匠反复辨认,竟与辽东乃至朝鲜半岛某些地区的工艺特征有诸多相似之处。此外,有数名被俘的百夫长在分开审讯时,含糊提及,近一两年内,似乎有来自东面(具体来源说法不一,有说女真部落,有说朝鲜商人)的商队,以极高的价格,秘密向北元几位实权贵族和部落首领出售过数量不小的精炼铁锭、某种韧性很好的皮革以及一些治疗刀伤箭疮的药材。
“辽东?朝鲜?”朱标用手指轻轻点着那几行字,若有所思,“北元与辽东诸部、朝鲜李氏一向有零星走私往来,并不稀奇。但能制作精良兵甲的精铁和特定药材,数量不小,这似乎……超出了寻常走私的范围。”
林奇的目光在那些字句上停留片刻,微微凝起:“殿下,此事确实可大可小。若只是零星走私,牟取暴利,虽属违法,但尚不足为虑,加强边关稽查即可。但若是……有某些势力在暗中持续资敌,企图以此搅乱我大明北疆,牵制我朝精力,甚至有所图谋,则性质截然不同,不得不防。”
这条来自血火战场之外的意外线索,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微小,却悄然荡开一圈涟漪,预示着北疆辉煌的胜利之下,可能隐藏着更复杂、更遥远的联系。凯旋的欢呼声似乎还在金陵城上空回荡,但新的、带着寒意的迷雾,似乎已开始在地平线的另一端悄然凝聚。
朱标缓缓收起那页信纸,面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但眼神却格外凝重:“此事,不宜声张。需立刻安排得力可靠之人,秘密查证。看来,北疆之事,远未到彻底了结之时。”
远处,皇宫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而有些阴影,却开始在新的棋盘上悄然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