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屿海战的大捷,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战场本身。朝廷的封赏旨意迅速明发天下,郑和擢升、神机营官兵重赏、京营参战将士俱有厚赐,一时间,金陵城内满是凯旋的喜悦与对功臣的艳羡。
然而,在这份普天同庆的旨意中,却几乎未曾提及随行的浙江水师及沿海卫所官兵的功劳,即便提到,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协从有功,着兵部酌情叙功”,赏赐与京营相比,堪称云泥之别。
这份看似“理所当然”的差别对待,在东南沿海的军伍中,却迅速发酵成一股压抑的怨气。
宁波港,水师大营。
几个刚从双屿海域轮换下来的浙籍老兵,正围着简陋的木桌喝闷酒。桌上只有一碟咸鱼,几颗茴香豆。
“娘的!凭什么?”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把总猛地将酒碗顿在桌上,酒水四溅,“冲在前面堵截海盗小船的是咱们!冒着箭矢最先跳帮的也是咱们!死了三个兄弟,伤了十几个!结果呢?赏银还不够给家里婆娘扯身新衣裳!再看京营那帮爷,躲在宝船后面放了几炮,个个领的赏钱够买几亩好地!”
“王把头,小声点……”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哨长叹了口气,“京营是天子亲军,神机营是林大人心尖上的宝贝,咱们这些地方上的苦哈哈,怎么能比?”
“凭什么不能比?!”另一个年轻气盛的小旗官红着眼睛,“没有咱们缠住那些海盗快船,他们的宝船能那么安稳地开炮?没有咱们水师的弟兄熟悉水道引路,他们能找到双屿岛?功劳全是他们的,死伤全是咱们的!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怨气如同潮湿海风中的盐粒,侵蚀着每一个浙籍官兵的心。类似的对话,在浙东各卫所、水寨中秘密流传。一种被忽视、被轻视、被牺牲的情绪迅速蔓延。
这股怨气,很快便被有心人捕捉并利用。
几日后,数封来自“浙东父老”或“军中袍泽”的匿名信,被悄然送至几位浙籍出身的京官,以及一些素来与江南士绅关系密切的御史手中。信中极尽渲染浙兵之苦、之功、之冤,并将矛头隐隐指向了“制定赏格、偏心京营”的朝廷大员。
朝堂之上,风波再起。
这一日的常朝,议题本是关于秋粮征收。但刚议到一半,一位浙籍出身的御史便出列奏报,声音沉痛:
“陛下!臣近日接到家乡来信,闻听浙东将士于双屿之战后,竟士气低落,怨声载道!究其原因,乃因赏罚不公所致!浙兵奋战流血,功劳岂在京营之下?然赏赐悬殊若此,岂不令边海将士心寒?长此以往,谁还愿为朝廷效死,保卫海疆?臣恳请陛下,彻查赏功之事,重恤浙东将士,以安军心!”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几位官员的附和。
“陛下,浙兵确有其功,若赏罚失公,恐伤国本!”
“皆是大明将士,何必厚此薄彼?当一视同仁!”
矛头虽未直接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赏格方案的最终拍板,绕不过兵部和皇帝,而最初提出以神机营为核心、京营为主力的策略的,正是那位声望正如日中天的诚意伯——林奇。
朱标微微皱眉,出言解释道:“赏功之事,兵部自有章程。京营将士携新式火器远征,风险巨大,赏赐略厚,亦是为鼓励新技术、新战法。浙兵之功,兵部正在核验,绝不会埋没。”
“殿下!”另一位官员接口,语气看似公允,实则暗藏机锋,“新技术自当鼓励,然传统水师之功亦不可没。臣非是针对林大人,只是恐其忙于格物新政,于军伍士卒之艰辛体察或有不足,致使赏格略有偏差。若能稍作调整,以示朝廷公允,则三军将士必然感念陛下与殿下恩德!”
这话极其刁钻,将林奇“不体察下情”的形象轻轻勾勒出来,却让人难以反驳。
林奇冷眼旁观,心中已然明了。这是冲着他来的阳谋。利用地域矛盾,挑动军队情绪,将他架在火上烤。若坚持原赏格,则坐实了“偏心”、“苛待边军”的罪名,失了军心民心。若让步修改,则显得他理亏,且开了朝令夕改的先例,权威受损。
龙椅上的朱元璋面无表情,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深知军队平衡的重要性,也看得出这背后有人推波助澜。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容置疑:
“赏功之事,朕已知晓。浙兵之功,兵部加紧核验,该赏的,一两银子也不能少!但京营将士之功,亦不可抹杀!此事,不必再议!”
皇帝强行压下了争论,但并未彻底解决问题,只是将矛盾暂时掩盖了下去。那股怨气,依旧在浙东军营中郁积着。
……
退朝之后,朱标与林奇回到东宫,神色都有些凝重。
“先生,此事看似冲赏格而来,实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朱标忧虑道,“他们这是要离间先生与军中,尤其是边海将士的关系。”
林奇点点头:“殿下明察。此计甚毒。军心民意,皆是根基。他们正面无法撼动新政,便从这些地方下手。此次是浙兵,下次或许是漕兵,是边军……防不胜防。”
“孤这便下令,从内帑拨出一笔款子,额外犒赏浙东水师……”朱标想设法弥补。
“殿下,此非长久之计,亦可能被解读为心虚。”林奇摇摇头,“堵不如疏。臣有一策,或可化解此局,甚至能反将一军。”
“哦?先生快讲!”
“请殿下奏明陛下,以表彰双屿之功、抚慰将士为名,**派遣钦差,巡阅东南海防**!钦差不必是文官,可选一德高望重之勋贵老将,携陛下恩旨,亲赴各卫所水寨,宣慰赏赐,聆听将士疾苦。同时,**实地勘察海防弊端,评估各卫所战力,为后续整饬海防、汰弱留强做准备**!”
林奇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此一来,既可彰显朝廷重视边海将士之心,化解怨气,又能借此机会,将朝廷的触角真正深入地方军伍,摸清底细。那些吃空饷、役使军士、乃至与海盗豪强有勾结的蠹虫,正好借此机会一并清理!届时,看谁还敢再拿军心说事!”
朱标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妙!先生此计,化被动为主动,一举数得!孤这便去禀报父皇!”
……
几乎就在朱标与林奇商议如何化解东南危机的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北平燕王府,也收到了来自南方的详细情报。
书房内,朱棣看着密报上关于“浙兵怨望、朝堂争议”的描述,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呵,东南那帮蠹虫,倒是会借题发挥。”他将密报递给一旁的姚广孝。
姚广孝浏览一遍,淡淡道:“手段虽不甚高明,却也能给林奇和太子添不少堵。王爷,此乃良机。”
“良机?”朱棣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目光却并未看向东南,而是投向了北方广袤的草原,“孤的确看到一个良机,却不在东南。”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北平镇守的漫长边防线:“浙兵怨望,朝廷的目光必被吸引至东南海疆。如此一来,对于北疆的关注和粮饷调配,是否会有所迟滞?今岁北元残部异动频繁,秋高马肥之时,恐有大举动。若此时……”
朱棣没有再说下去,但姚广孝已然领会。王爷是想借着朝廷被东南牵扯精力的机会,在北方搞更大的动作,要么对北元取得一场决定性胜利,要么……借此向朝廷索要更多的自主权和资源。
“王爷英明。东南之乱,恰可为北疆之助。”姚广孝合十道,“只是,朝廷若派钦差巡阅东南,林奇之困局或可缓解。”
“无妨。”朱棣摆摆手,毫不在意,“让他去忙他的海防吧。孤只要实实在在的兵、马、粮、饷,还有……时间。”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而锐利。东南的风波,于他而言,不过是隔岸观火,甚至是可以借势的东风。他真正的舞台,始终在这片苍茫的北地。
南北两地,风波各异,却隐隐相连。
林奇在努力平息由他主导的改革所带来的阵痛和反噬,而朱棣,则在冷静地捕捉着每一个可能壮大自己的时机。
大明的棋局,变得越来越复杂。而那位高踞棋枰之外的皇帝,又将如何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