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报那篇文章像一颗炸雷,在整个黑江省的上空轰然引爆。
随之而来的不是表彰大会,也不是奖状锦旗,而是一辆接一辆的吉普车和解放卡车。
这些城里来的铁家伙,冒着黑烟,颠簸在通往靠山屯的唯一一条土路上,把扬起的灰尘搅得遮天蔽日。
靠山屯的村民们彻底傻了。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别说吉普车,就是拖拉机都见得少。
现在这些以前只有在县政府门口才能瞅见一眼的宝贝疙瘩,像不要钱的大白菜一样,一辆接一辆地开进了他们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山村。
“我的老天爷,这是咋了?要打仗了?”
“打什么仗!你没看车上下来的人,个个都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服,戴着大盖帽!”
“他们是来干啥的?咱村也没出啥大事啊?”
小小的村子,被挤得水泄不通。
这些从省里、市里、各个兄弟县区来的技术员、生产干部们,下了车就伸长了脖子四处打量,看什么都新鲜。
他们看村民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看那低矮的土坯房,再看看自己脚上锃亮的皮鞋,脸上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几分城里人的优越。
可当他们的目光最终汇聚到村子最东头,那个破败却又干净得不像话的小院时,所有的优越感都变成了赤裸裸的好奇和探究。
那里,就是“懒汉哲学家”王昊的家。
此时,王昊正躺在他那把专属的摇椅上,试图进行自己雷打不动的午睡。
但他失败了。
院子外,几十号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一群苍蝇,嗡嗡嗡的议论声隔着土墙都往他耳朵里钻。
“哎,这就是那个王昊的家?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你懂什么!这叫大隐隐于市!你看那院子扫得多干净!”
“快看快看!门开了!”
苏婉端着一盆洗菜水出来,刚打开院门,就被门口黑压压的人头吓了一大跳,手一哆嗦,水差点全泼自己身上。
“同……同志们,你们这是?”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干部推了推身边的人,挤到最前面,脸上挂着自以为和善的笑容。
“这位就是苏婉同志吧?我们是省机械厅过来学习的,想拜访一下王昊总顾问,跟他探讨一下先进的管理经验。”
“是啊是啊,我们是红星厂的,想问问王顾问,那个‘标准化模块’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们……”
苏婉被这阵仗吓得连连后退,小脸发白。
王昊在院里被吵得心烦意乱,他睁开眼,对着院门外吼了一嗓子。
“探讨个屁!没看我要睡觉吗!”
外面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被这句粗鲁的喝骂给镇住了。
王昊懒得再理会,他从旁边撕下一张旧报纸,用木炭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然后让苏婉拿出去,直接贴在了院门上。
“总顾问午休,禁止喧哗,违者后果自负。”
这行字,嚣张,霸道,充满了不耐烦。
门口的干部们面面相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们都是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闭门羹?
可一想到报纸上把王昊写得神乎其神,再加上县里领导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位“高人”脾气古怪,千万不能得罪。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只能悻悻地散开了一些,但依旧不肯走远,只在不远处伸长了脖子张望。
他们不敢再打扰王昊,就把目标转向了那个热火朝天的简易工棚。
秦雪茹正带着几个女工,对着一台刚组装好的变速箱做调试,忽然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了。
“秦总工是吧?我是市拖拉机厂的刘工,我想请教一下,你们这个三级齿轮的咬合精度是怎么控制的?用的是什么机床?”
“秦同志,你们这个‘容错机制’,具体是怎么实现的?能给我们画个图讲解一下吗?”
“那个……你们厂里女同志多,是怎么解决体力问题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千奇百怪,有的专业,有的简直就是外行看热闹。
秦雪茹被问得头都大了,手里的扳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拧,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研发节奏被彻底打乱。
另一边,林晚晴的日子更不好过。
她刚制定好的生产计划表,被人拿过去翻来覆去地研究,上面沾满了别人的口水和指纹。
“林秘书,你们这个计件工资,万一有人为了数量,不顾质量怎么办?”
“你们的成本核算,具体到每一颗螺丝?这工作量也太大了吧?有必要吗?”
“我们厂也想搞,但工人们肯定不同意,你们是怎么做通思想工作的?”
林晚晴冷静地回答了一个,立刻就有三个新的问题冒出来。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组织生产,而是在开一个永无止境的新闻发布会。
整个农机厂,彻底陷入了瘫痪。
终于,王昊的午觉,还是被院子外一声尖锐的争吵给彻底吵醒了。
他猛地从摇椅上坐了起来,脸黑得像锅底。
“这帮苍蝇!还他娘的让不让人活了!老子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了!”
他正要发作,林晚晴一脸憔悴地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
“王昊哥,不行了,彻底乱套了。”
她把手里的生产记录本往桌上一拍,上面全是胡乱涂改的痕迹。
“秦姐那边的新发动机测试,被人围着问了半天,加错了机油,现在已经冒烟了。”
“我这边,刚分好的零件,被那些来‘学习’的干部拿去‘研究’,现在丢了好几个,今天的组装任务也停了。”
林晚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挫败感。
“他们不是来学习的,他们是来添乱的!再这么下去,咱们厂子一天都开不下去了!”
王昊听完,胸中的火气反而渐渐压了下去。
他重新躺回摇椅上,闭上眼睛,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他敲击木头的“笃、笃”声。
林晚晴焦急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
过了足足一分钟,王昊的敲击声停了。
他睁开眼,眼珠子骨碌一转,一抹熟悉的,让林晚晴既佩服又头疼的懒散笑意浮现在他脸上。
“既然他们那么想学,闲着也是闲着……”
他慢悠悠地开口,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就开个班吧。”
“开班?”林晚晴没反应过来。
“对,开班。”王昊一摊手,“你去找张县长,让他把所有想来学习的人都组织起来。我呢,就抽个空,亲自给这帮嗡嗡叫的苍蝇们,好好上一课。”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一阵“嘎嘣”的脆响。
“一次性,把他们所有的问题都给讲明白了,讲透了。”
王昊对着林晚晴,露出了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
“然后,让他们统统滚蛋,别再来烦我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