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站在院墙的豁口处,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终极哲学拷问。
不!
这一定是幻觉!
方菲狠狠地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
院子里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
那个青年依旧懒洋洋地躺着,那个美得不像话的姑娘依旧在温柔地喂食,那个戴眼镜的文静姑娘依旧在严肃地汇报工作。
三个人,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但又莫名和谐的画面。
和谐得让她这个外人显得如此多余,如此格格不入。
她的脑子里像是开了个水陆道场,无数个念头在里面横冲直撞,互相厮杀。
一个声音在尖叫:骗子!这全都是骗子!从县里到市里,全都在合起伙来欺骗组织!这哪里是什么农民英雄,这分明就是一个打着发明家幌子,腐化堕落的乡下土皇帝!
另一个声音却在拼命地反驳:冷静!方菲你一定要冷静!你是一个专业的记者!眼见不一定为实!这背后一定有隐情!对!一定是这样!
也许……也许王昊同志是因为连续攻关,耗尽了心血,身体极度虚弱,才需要别人喂食?
也许……那个漂亮的姑娘是他的妻子,这是革命夫妻间表达关爱的一种方式!
也许……他闭着眼睛,其实是在进行更高层次的“静默式攻关”,他的大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思考着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技术难题!
对!一定是这样!
县宣传部的孙干事不是说了吗?天才总有怪癖!这一定就是天才的怪癖!
自己决不能被这表面的“腐朽”所迷惑,从而错过一个真正伟大的灵魂!
方菲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震惊、疑惑和动摇全都压下去。她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角,又扶了扶脖子上那台象征着“无冕之王”身份的海鸥相机。
然后她强行挤出一个她自认为最专业、最和善、最能体现党报记者亲和力的微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那个让她世界观崩塌的小院。
院子里的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她这个不速之客。
苏婉的动作停住了,手里还捏着半颗花生,有些怯生生地看着她。
林晚晴也停止了汇报,扶了扶眼镜,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警惕。
唯有那个躺在摇椅上的青年,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只是那微微晃动的摇椅,频率似乎慢了半分。
方菲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像打鼓,但她还是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径直走到了摇椅前。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了自己那本红色的记者证,郑重地递了过去。
“请问,您是王昊同志吗?”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刻意压制后的激动。
“我是省报的记者,方菲。”
那个叫王昊的青年,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继续闭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等待下一颗花生的降临。那把精美的摇椅,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悠闲到令人发指的晃动频率。
彻底的无视。
完完全全的、彻头彻尾的无视。
仿佛她方菲,一个省报的记者,一个走到哪里都被各级干部奉为上宾的“笔杆子”,在他眼里,就跟院子里的一只苍蝇,一阵风,一片落叶,没有任何区别。
“噌!”
一股难以遏制的火气,瞬间从方菲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的冷遇和屈辱!
但她忍住了。
她死死地攥着笔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他是天才!天才有权孤傲!这是对你专业素养的考验!
方,菲,你,可,以!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翻开了那个她准备了一整夜的笔记本。
她决定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用自己那充满激情和理想主义的提问,来敲开这个“英雄”紧闭的心门!
“王昊同志!”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充满了感染力,仿佛不是在采访,而是在做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
“我这次来,是想深入地了解一下,您是在怎样艰苦卓绝的环境下,克服了重重困难,最终带领着靠山屯的群众,独立自主地发明出拖拉机这一伟大创举的光辉事迹!”
她念出了自己在本子上写下的第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她琢磨了很久。既点明了主题,又充满了赞美和敬意,足以让任何一个被采访者感到如沐春风。
然而她那番激情澎湃的话,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
那把摇椅停了。
那个一直闭着眼睛的青年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方菲心中一喜,以为自己的真诚打动了他。
可当她看清那双眼睛时却愣住了。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没有她想象中的坚毅,没有她想象中的深邃,更没有她想象中那种燃烧着火焰的激情。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情绪。
一种懒洋洋的,还没睡醒的,被打扰了清梦后极度不耐烦的……嫌弃。
王昊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吵闹的、不懂事的、从哪儿冒出来的熊孩子。
然后,他懒洋洋地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她还想继续往下说的念头。
“采访?可以。”
他慢吞吞地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刚睡醒的沙哑。
方菲精神一振,以为事情有了转机。
“不过,”王昊话锋一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人有个毛病,环境不干净,脑子就不转,没灵感。”
环境不干净?
方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院子虽然破,但被收拾得很干净。苏婉她们几个女人,几乎是天天打扫。
“小方同志,”王昊用下巴,指了指院子角落里那把孤零零立着的、用来扫院子的旧扫帚,“你看我这院子,昨晚风大,落叶有点多,看着影响我心情。”
他顿了顿,用一种理所当然的,仿佛是在安排自家保姆干活的口气,慢悠悠地说道:
“你呢,先帮我把这院子扫扫。扫干净了,我心情一好,说不定灵感就来了,到时候,再跟你慢慢聊。”
轰!
方菲当场石化。
她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手里还举着那个摊开的笔记本,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听到了什么?
让她,方菲,省报的记者,未来的大作家,堂堂的无冕之王,去……扫院子?
这……这已经不是侮辱了!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是把她的脸皮,连同她所有的骄傲、理想和专业素养,一起扯下来,扔在地上,还用那双穿着布鞋的脚,狠狠地踩上了几万遍!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到红,再从红到紫,最后变成了一片铁青。
她攥着笔记本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那个叫王昊的青年,却仿佛没看到她那副快要火山爆发的样子。
他交代完“任务”,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长舒一口气,又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重新闭上了眼睛,嘴巴再次微微张开。
苏婉已经剥好了另一颗花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颗花生,送进了丈夫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