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暖阁里,铜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清汤里浮着枸杞和葱段,涮着鲜切的羊肉片,香气暖融融地漫开来。
言云握着银筷子,眼巴巴瞅着旁边小炉上的辣锅——魏嬿婉和进忠正吃得满头大汗,红油溅在碗沿,看着就够劲。
“就一口,真就一口。”她戳了戳黑瞎子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渴望。
黑瞎子往她碗里夹了片刚涮好的白菜,语气不容置喙:“月信刚走,不许沾辣。”他瞥了眼旁边蠢蠢欲动的魏嬿婉,眼神冷飕飕的。
魏嬿婉刚举起的筷子猛地顿住,讪讪地把那块毛肚塞进自己嘴里。心里默默叹气:不是奴婢不帮殿下,实在是额驸的眼神太吓人,真打起来,她和进忠加起来也不够人塞牙缝的。
言云委屈地嚼着白菜,听着隔壁辣锅“滋啦”的声响,觉得清汤寡水的实在没滋味。
饭后,承乾宫院里支了个小棚子,炭火烧得旺,言云和黑瞎子并肩坐在铺着毡子的长椅上,裹着同一张熊皮大氅。
雪花簌簌落在棚顶,远处的宫墙覆着层白,倒有几分林海雪原的意思。
剪秋踩着雪进来,掸了掸身上的落雪:“殿下,额驸,刚瞧见仪贵人带着茂倩往养心殿去了,那边已经请了皇后娘娘,还传了娴嫔和凌云彻。”
言云往黑瞎子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他带着暖意的衣襟:“看来是要撕破脸了。”
黑瞎子拢紧了大氅,指尖划过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要不要去瞧瞧?”
言云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飘雪的梅林:“不爱看那些。无非是哭哭啼啼、互相攀咬,脏了眼睛。”
她拿起旁边小炉上温着的奶酒,抿了一口,“倒不如在这儿烤火看雪,清静。”
棚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把宫道上的脚印都盖了去。养心殿的方向隐约传来人声,隔着风雪听不真切,却能想象出那殿内的剑拔弩张。
黑瞎子给她递了块刚烤好的奶饼:“他们闹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
言云咬着奶饼,甜香混着奶酒的醇厚,心里想着是啊,那些人的争执、算计,与她何干?她只要守着这炉炭火,守着身边的人,看雪落满檐,就够了。
雪花落在熊皮大氅上,悄无声息地化了。言云侧头看黑瞎子的侧脸,火光在他轮廓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晕。
事情的走向果然如言云所料。养心殿那场对峙闹到最后,凌云彻被废去侍卫身份,成了净军里的小凌子;如懿则因“行为不端,有失宫规”,从娴嫔降为娴贵人,移居延禧宫偏殿。
进保领着被调教得低眉顺眼的小凌子去延禧宫时,特意先去正殿禀了主位。如今的延禧宫主位,正是当年从如懿宫里出去的悦嫔。她端坐在暖阁里,听进保说完事由,只淡淡抬了抬手:“知道了,领去偏殿吧。”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风水轮流转,大抵便是如此。
这场风波过后,后宫倒真安生了些。如懿在延禧宫偏殿深居简出,悦嫔主理延禧宫井井有条,颖嫔与恪贵人依旧得宠,却也懂得分寸,一时竟难得地风平浪静。
没几日,皇上的旨意便下来了——赐婚和敬公主与喜塔腊氏子弟。这门亲事是孝贤皇后相看了许久的,喜塔腊氏虽官位不显,却也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家学严谨,家风清正。旨意一下,皇后松了口气,皇上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紧接着,几位阿哥的婚事也定了下来。永琏的福晋选了赫舍里家的姑娘,赫舍里氏一门出了嵩寿、肇敏等多位极品大臣,皇上却似毫不忌惮,坦荡地为永琏定下这门亲,可见对这位嫡子的看重。
永璜的亲事相对平淡,是他自己看中的伊尔根觉罗氏姑娘,家世清白,性子温婉,皇上也便依了他。连尚年幼的永璋,也一并赐了佟佳氏的福晋,算是早早定了下来。
消息传到承乾宫时,言云正和黑瞎子在廊下晒太阳。魏嬿婉一边给她剥橘子,一边说着各府准备婚事的热闹。
“这下宫里更要忙了,”言云掰了瓣橘子放进嘴里,“和敬公主大婚,几位阿哥纳福晋,少不得要操办些时日。”
黑瞎子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阳光碎点:“热闹些也好,总比整日勾心斗角强。”
言云笑了,望着远处宫墙上空的流云:“是啊,能安生几日是几日。”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得人心里也敞亮。后宫的风波或许从未停歇,但此刻,因着这一桩桩喜事,倒真透出几分平和来。只是这平和之下,又藏着多少未可知的暗流,谁也说不准。
言云不再多想,只把剩下的橘子塞进黑瞎子手里:“走,回屋吧,风大了。”
两人相携着往里走,廊下的光影被拉长,像一段安稳静好的时光。
承乾宫的铜壶滴漏刚过午时,剪秋慌慌张张撞进来,声音都在发颤:“殿下!皇上……皇上中风了!”
言云正捏着枚棋子悬在棋盘上,闻言指尖猛地一顿,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中央,溅起些许灰尘。
赶到养心殿时,殿内早已挤满了人。太医们围着龙床忙碌,银针刺入穴位的轻响混着药味弥漫开来;嫔妃们跪在床前,或低泣或抽噎,一张张脸上写满焦灼,真假难辨。
言云的目光扫过人群,却没瞧见如懿的身影。也是,如今的娴贵人被拘在延禧宫偏殿,怕是连这消息都未必能及时收到。
她的视线落在悦嫔身上时,正撞见她唇角极快地勾起一抹笑意,像冰面下一闪而过的鱼。可再抬眼时,那笑意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怯生生的垂泪,肩膀微微耸动,瞧着比谁都忧心。
言云收回目光,走到龙床边。床上的皇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微微发紫,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她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他的脉搏,就被皇后拦住了。
富察琅嬅的眼圈红肿,却强撑着镇定:“皇姑姑,太医说皇上需要静养。”她声音沙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这里有臣妾守着就好,您和各位妹妹都先回吧。”
嫔妃们还在犹豫,皇后已沉下脸:“都回去!守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各自在宫里祈福便是!”
众人这才陆续散去,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声渐渐远了。殿内只剩下皇后、太医,还有奉旨留下的李玉。
言云望着皇后挺直的背影,她正替皇上掖着被角,指尖微微发颤,却始终没再掉一滴泪。
“有需要的地方,尽管派人去承乾宫说。”言云轻声道。
皇后回过头,眼里蓄着泪,却点了点头:“谢皇姑姑。”
走出养心殿时,风卷着碎雪打在脸上,冰凉刺骨。言云拢了拢披风,望着灰蒙蒙的天,忽然觉得这紫禁城的冬天,比往年更冷了些。
黑瞎子不知何时候在殿外,见她出来,默默递上暖炉。“回去吧。”他说。
言云握住暖炉,掌心渐渐回暖,心里却依旧空落落的。走到殿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宫道上的风很冷,吹得人脸颊生疼。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这紫禁城的天,怕是又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