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薪柴秘录》静静地躺在寝宫的案几上,像一截被抽离了魂魄的枯骨。
烛火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跳动的东西,昏黄的光晕流淌在卷宗黑色的锦缎上,却被那深沉的质地尽数吞没,连一丝反光都吝于给予。它就那样横陈着,沉默着,仿佛内部封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段被万古岁月反复碾压、已经彻底凝固的黑暗。
顾长生坐在案几前,一动不动。
左肩的伤口已经被草草包扎过,但那股钻心的刺痛依旧固执地存在着,像一枚楔入骨肉的钉子,每一次心跳都会带着它更深地往里钻一分。冰冷的痛楚与脑海中翻腾的灼热思绪,形成了一种足以将人撕裂的矛盾感。
洛清寒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她离去前最后那句话,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与耳边反复回放。
“女帝的秘密,比这皇城更深。”
秘密。
顾长生的目光,终于落回了那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卷宗上。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锦缎的瞬间,依旧能回想起从档案室里将它抽出时,那股仿佛要将自己灵魂都吸进去的恐怖拉扯感。
他缓缓地、郑重地解开了系在卷宗上的丝绦,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拆解一件世间最精密的炸药。
随着锦缎被一层层剥开,卷宗的本体终于显露出来。那是一种不知名的兽皮,质地坚韧,呈现出一种陈旧的、仿佛浸透了血渍的暗红色。
他深吸一口气,将兽皮缓缓展开。
没有想象中的磅礴业力扑面而来,也没有任何玄奥的能量波动。映入眼帘的,是无数用朱砂写就的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得近乎冷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一片凝固的血色蚁群。
“大衍历三千四百年,薪柴:景炎帝……”
“大衍历三千六百年,薪柴:镇国大将军,林牧……”
“大衍历三千八百年,薪柴:玄天宗主,李浮屠……”
一个个曾经震慑了一个时代的名字,在这里,被简化成了一行行冰冷的记录。名字之后,是他们献祭时的修为、年龄,以及……仪式启动时,所用的核心阵纹图谱。
顾长生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繁复而精密的阵纹图。这些图谱,与他在档案室地面上看到的“罪纹感应阵”同出一源,但却要复杂百倍,充满了献祭、镇压、剥离与燃烧的意味。它们是这个世界运转的核心法则,是一台持续了万古的、以最强者的生命为燃料的续命机器。
他的目光逐行扫过,心脏却在一点点下沉。
直到,他的视线定格在卷宗最古老、最残破的一页。那里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兽皮也出现了几道细微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裂痕。
这一页记录的,是初代圣皇之后的第一次献祭大典。
而那一页的核心阵纹图谱,与其他所有图谱相比,多出了几个极其细微、却又截然不同的符文。它们像是后来被强行抹去,却又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顾长生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的脑海中,如同有一道惊雷轰然炸响!
洛清寒那极其隐晦的、在剑柄上用指甲划出的那个符号,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一个交叉的符号。
不是直线!
皇室的传承序列,不是一条单纯的直线。
顾长生猛地闭上眼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洛清寒留下的每一句暗语,每一个字,都在脑海中重新咀嚼、拆解。
“最古老的一批‘基准协议’……被后人篡改、覆盖过。”
“皇室核心的‘传承序列’……似乎并不是一条单纯的直线。”
“有些‘冗余’,与万载之前那场最严重的‘系统崩塌’事件有关……”
系统崩塌……天心碎裂之殇!
顾长生骤然睁开双眼,眼中精光爆射!他死死地盯着那几个被抹去的古老符文,一个疯狂到足以颠覆整个世界认知的念头,如同藤蔓般从他心底最深处野蛮地生长出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晶石,正是那枚碎心琉璃。
他将琉璃放在图谱之上,借着烛火,仔细比对。琉璃内部那蛛网般的天然裂痕,在烛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当这些光线与那几个残存的符文痕迹重叠时,一种诡异的和谐感油然而生。
他想起来了。在裴玄知给他的那些关于“碎心学士”的零散情报中,曾经附带过一张从“碎心渊”遗迹中拓印出的残缺阵图。
那张阵图,代表着万载之前,那对惊才绝艳的道侣,试图融合阴阳本源、炼化“琉璃天心”以净化世界的伟大尝试!
而此刻,他眼前的这几个符文,分明就与那张残缺阵图中的核心符文,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一个负责“创生造化”。
一个负责“杀伐毁灭”。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本应在那场仪式中融合,化为净化一切的“琉璃天心”。
可是……它们失败了。
顾长生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个过于宏大和悲哀的真相,正在他眼前缓缓揭开它血淋淋的一角。
为什么《薪柴秘录》的初始阵纹中,会有那场禁忌仪式的痕迹?为什么后人要刻意将其抹去?为什么皇室的血脉传承不是直线,而是交叉?
所有的线索,像无数条奔腾的溪流,最终都汇入了一个唯一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
凰曦夜。
一个可怕的猜想,让顾长生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或许,凰氏皇族的血脉,根本就不像世人所知的那样,仅仅是初代圣皇的单纯延续。或许在漫长的历史中,它与那对失败道侣的血脉,发生了某种禁忌的……融合。
“交叉”!
这才是“交叉”的真正含义!
曦夜的体内,承载的不仅仅是初代圣皇嫁接而来的“原罪业力”,更继承了那对道侣的两种极端本源——至极的创生,与至极的杀伐!
所以,她才是万古以来最沉重的业力承载者!
所以,她的力量才会如此庞大,如此难以控制!因为她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座小型的、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天心碎裂”仪式的活体战场!
创生的力量让她渴望温暖与爱,渴望守护。
杀伐的力量让她对一切恶意都报以最彻底的毁灭。
而来自“终焉吞噬者”的原罪业力,则像催化剂一样,疯狂地催化着这两种力量的冲突,让它们永远无法融合,只能在无尽的撕扯中,将一切都推向最终的毁灭!
想通这一切的瞬间,顾长生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伴随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心痛,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曦夜总是那么清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不是高傲,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保护。因为她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都可能引爆体内的恐怖平衡,那冰冷的外壳,是她用来囚禁自己的牢笼。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她会展现出那种毫无保留的、近乎偏执的温柔与依赖。因为自己这个“无罪之人”,是唯一不会被她体内力量所排斥、唯一能让她感受到纯粹温暖的存在。自己对她而言,不是夫君,不是伴侣,而是她那座永恒寒冰战场上,唯一的、能够让她暂时停战的……净土。
灭世。
这个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词语,在顾长生的脑海中,被赋予了全新的、令人心碎的含义。
她并非是一个纯粹的、邪恶的灭世者。
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那场万载之前就已注定失败的仪式。当体内的痛苦与撕裂达到极限时,当整个世界都无法再给她任何希望时,她选择将自己连同这个世界一起,作为最终的祭品,投入那场名为“归墟”的盛大献祭之中。
那不是毁灭。
那是一场被逼到绝境后,最绝望、最扭曲的自我救赎!
她想用最彻底的毁灭,来换取一场最彻底的新生。
“曦夜……”
顾长生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卷宗,却仿佛能透过它,触摸到那个女人深藏在万年玄冰之下的、那颗早已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心。
他感觉自己与她的命运,从未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之前,他想救她,是出于爱,是想将她从“薪柴”的宿命中解脱出来。
而现在,他明白了。
想要救她,就不能仅仅带她逃离。他必须……为她完成那场未竟的仪式。他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让她体内那两种极端的力量,不再是相互毁灭,而是真正地融合。
他,顾长生,这个界外之人,这个唯一的变量,或许就是让那场失败的仪式,重新出现转机的……关键!
案几上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投在背后的墙壁上,拉扯得巨大而坚定。
顾长生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室内的沉闷,也让他滚烫的头脑冷静下来。
他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皇城万家灯火如同一片被宿命笼罩的沉寂海洋。远方,女帝寝宫的方向,一片黑暗,宛如一座孤绝的岛屿。
他知道,他爱上的女人,身负的不仅仅是皇权,更是这个世界积压了万古的希望与绝望。
而他,必须为她找到一条不同的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