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脊山脉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早。
大雪纷飞。
许国士兵纷纷上了山,他们背上那些用油布层层包裹着的,每个都绑着浸透松脂的引线。
冬至,刺骨的寒冷。
风雪划过脸颊,刀割的疼。
许国士兵上山,连眼睛也难以睁开。
枳兵不是以为我们上不了山吗?那我们,偏要上!
他们背着沉重的炸药,像一群笨拙的熊爬上陡坡,加厚的布鞋碾碎结冰的苔藓,发出脆响。
他们顶着风雪,举步维艰。
季允夕站在高地上,观望着,计算着…… 还有一个半时辰。
她心头一紧。
枳兵进入龙口的同时,许兵正背着炸药,向山上冲去。
大雪裹着脸颊,冰凉渗入人的骨髓,白色模糊了视线。
山下,枳国大军正浩浩荡荡进入龙口。
旌旗蔽空,铠甲鲜明,为首的将领端坐马上,意气风发。
枳军绝不会想到,在这般风雪交加的冬至日,许军竟敢冒死上山。
快!再快些!
覆盖着大雪的山脉上,许兵们举步维艰却争先恐后,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发现了食物,沿着山脉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生怕落后一步。
发丝间、睫毛上,皆结上一层薄冰,每一回喘息,面前徐徐升起的白雾便会遮挡住视线,便是这般,他们连呼吸也轻了。
冰雪灌进领口,冻得浑身打颤,却不吭一声。脚下的冰苔咔嚓作响,每一声都揪着人的心。
雷雨鸣是其中渺小的一员,他的大腿扎进雪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风裹着大雪向下刮着,仿佛在阻止着他们前行,大风如同巴掌般打在人脸上,每一下都似乎能要了他们的命。
冰渣灌入眼中,磨得生疼。
雷雨鸣靠近一处突出的岩石,手往上边一扶,冻得发紫的指尖已经没了知觉,只知道那雪,又软又糯。
他早已不再将自己当成擅者域的杀手,而只是一名士兵,一名极其普通的士兵。
如若说,人活着,总需要理由,那么,登上山顶,便是他此时此刻的理由。他要成为军队中最厉害之人,这回,他要光明正大地娶她。
黄毛冲在前边,这个平日里总爱走一步窜跳三下的少年,如今迎着风雪,也毫不畏惧。
他什么也不想,任由狂风肆虐,即便他发丝凌乱,他仍坚信,区区风雪,亦不能伤他分毫!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黄毛的袖子,他回头一看:是七爷。
只见七爷面色苍白,那是皮肤黝黑的他,第一次这么白。他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反倒眼里全是血丝。
七爷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黄毛微张着唇,想:这小子……
可以啊。
两人一个短暂的对视,没有言语,也无法言语。他们眼中,是决心,是对枳军难以言表的愤恨,很复杂。
黄毛微微皱了皱眉头,仿佛在说:快走。
七爷松开僵硬的手指。
黄毛转过头,两人并肩而行。
他们面色凝重,似乎,比山上的大雪更重。
此刻,季允夕心中忐忑,她能隐隐感觉到,她的身后,无数许国士兵正不顾性命地向上冲。
而下边的枳兵,正天真地以为,许军绝对上不了山。
冬至,可以称为枳兵唯一的机会,但僵局一旦打破,胜负便如同杆秤,摇摆不定,最终会落向哪边,谁也说不准。
此时,陆傲君正于营帐之中,她面前的黄吉立在那儿,不自觉地碾脚。
陆傲君坐在椅子上,语气轻松:“淡定。”
“我真受不了你了,”黄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是怎么做到这么事不关己的?”
“你急什么?”陆傲君笑一下,“你急了也没用啊,况且,我徒儿不是在外边吗?”
黄吉指着她的脸:“你……”
陆傲君:“你想出去看,你自己去啊,干嘛非拉上我?”
黄吉哑言,瞪了她一眼。
山脉后侧,温芙娘披着披风,仰头望着,忐忑不安。
雷雨鸣,你千万不能有事……
山上,风雪愈发狂暴,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推搡着这些艰难前行之人。
突然,一阵怪风卷起积雪,霎时间竖起一道三丈高的雪墙,阻住了去路。
许兵卡在那儿了。
黄毛死死抓住旁边七爷的手臂,拼尽全力大喊一声:“手抓手!冲过去!”
他声音嘶哑,又紧抓旁边一许兵的手臂,那许兵便是雷雨鸣。
雷雨鸣也反手抓紧他,他们的动作都很干脆,毕竟,时间不多了。
几乎瞬间,许军连成长长一条,于风雪面前,亦不倾不倒。
他们拧成一股绳,不约而同地向前迈步,如同一条蓝色的蜈蚣在雪地上蠕动。
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被风雪带走!
黄毛死死抓着身边两人,绝不放手,向前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狂风肆虐,似乎要穿透他们的皮肤,扎进他们的骨髓,宣告他们的不自量力。
可风雪终会停下,意念却会永存!
冰凌从睫毛上簌簌落下,众人齐心协力,硬是在如同铜墙铁壁的雪墙上撞开一个缺口。
待到冲过雪墙,个个都成了雪人,呵出的白气霎时间凝结成了霜。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前方又现险情——一块巨石挡道,旁临万丈深渊。
黄毛抹了把脸上的雪水,仔细观察地形,冲旁边陡坡指了过去。
他微微张口,可惜怎么也说不出话,如同喉咙被冻住了一般。
周围许兵急得焦头烂额,黄毛带头走上前去,踩上斜坡,他的身侧一边悬崖,一边巨石,头顶上是狂风,脚下是不知何时会松垮的积雪。
他每走一步,都如同在死神殿前路过。
七爷跟在黄毛身后,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毕竟十四五岁的少年,害怕也是常事,可只有那么一瞬间,他便迈出了脚。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踏上陡坡,脚下积雪松动,不时有碎冰坠入深渊,久久不闻回响。
突然,七爷脚下一滑,他心头猛地一震,向侧边滑了一步,再踩出去,脚下空了。
千钧一发之际,七爷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将背上的炸药包猛地扔向斜坡上边,而他自己,则因为惯性,被甩下了悬崖。
黄毛听见动静,回过头去,只见悬崖边上,余下一个炸药包。
曾经跟在七爷身后的人,背上他的炸药包,绕开他的脚印,踩向安全的地方。那人只有一条胳膊。
黄毛心头一震。
就这样,一条命,没了。
黄毛耳边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
没有人敢立刻停下脚步,只有风卷着雪花,轻轻拂过他消失的地方,像是在替活着的人完成一场无声的告别。
还记得,那个皮肤黝黑的小子,曾经因为被人欺负,时常偷偷加练,黄毛曾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告诉他:“以后整个军营,大爷我罩着你!”
七爷一直点头,道:“我也迟早会变成很厉害的人!”
黄毛心中沉痛,指尖有些发麻:现在,你已经是很厉害的人了。
黄毛没有在此耽搁,他要接着走下去,为了胜利,也为了那些,为了胜利而死去的人。
他的脚步异常沉重。
少许,陡坡之下,传来滚落的声音,只有寥寥几声,不知七爷在那之后又滚落了多久,只知那几声之后,狂风便肆意将声音掩盖了过去,仿佛抹去了七爷最后存在的痕迹。
过了斜坡,有些惊魂未定的士兵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黄毛见此,向着那离他最近、瘫软在地之人,伸出手去。
那人望向他,猛地伸手握住黄毛,借力站起。
黄毛才发现,那是那个独臂的家伙,他正背着两个炸药包。
黄毛抓住七爷那个,用力,似是要抢过去。
那人不为所动,向旁边一躲。
黄毛见状,便松了手,继续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冯魄一步一个脚印,背着炸药包向山上而去。
“不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啊?”邵亦穆于她身后抱怨。
“你不也来了?”冯魄头也不回,落下一句。
“所以呢?”邵亦穆有些疑惑。
“你都能来,我为何不能来?”冯魄回应。
“我……”邵亦穆一时语塞,他也背着个炸药包,心想:要不是你非要来,你以为我会来吗?
“别磨磨唧唧的。”冯魄提醒。
邵亦穆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想:还使唤起我来了。
天色暗了下去,转眼,什么也看不着了。
为了不暴露秘密炸山一事,许军不能燃火。
一旦暴露,枳军撤退,将功亏一篑。
枳军当然预料到了这一切,准确来说,是杨焊清。这个时辰,是杨焊清精挑细选的,不仅是一年之中最冷的这日,还是夜晚,如若许军还是能成功炸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卧……”邵亦穆忽然发出声响。
冯魄猛地回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邵亦穆站稳。
冯魄:“啧。”
“注意脚下……”邵亦穆提醒一句,他刚只是一不小心滑了一下。
“知道,管好你自己。”冯魄回应。
自从龙肠道突袭包围战,这两人便一直在一块儿。
冯魄都习惯了他的存在,时不时拌句嘴,也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