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
季允夕愁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斗中,她急躁冒进,处处破绽,只为引他入局。
只可惜,还是没能引他,用出那个招式——就是冯魄口中:“应该是个身法,可以非常灵活地避开我的招式,像是旋转一样。”
季允夕叹了一口气。
马上要开战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陆傲君找到她。
“你今日擂台上在干什么?”陆傲君皱着眉头看向她,满是不解,“你是非要在开战前,输给一个骑兵,让军中的人都看不起你吗?”
季允夕深知,陆傲君口中的“看不起”,并不是因为她输了,而是因为她急躁冒进,这般可无法服众。
“我……”季允夕不知如何回答,细作这事儿,她不想说露给任何一个人听,“我只是找他比试而已。”
“比试?”陆傲君紧紧握住了缰绳,只几月不见,她竟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人,“你今日到底怎么回事?我教过你多少次?你今日要是能沉稳、细心,你根本不会输给他。
冯魄也是。”
“我知道了。”季允夕眼眸垂着,眼底尽是沙子。
“抬起头来。”陆傲君道,语气带有一丝不满却大抵平静。
季允夕照做。
陆傲君凝视她眼眸,少许,开口:“晚上好好休息。”
季允夕眼眸一亮。
只见陆傲君已调转马头离去。
还记得,陆傲君是季允夕八年前回到许国,见到的第一人。
八年前,季允夕八岁,她曾在枳国待了两年。
她六岁那年,被一辆马车送去枳国那个庞然大国,她跨过了沙漠,远离了许国。这是她刚记事时所知道的。
许国到底有多小?
小得像雨神指尖不慎跌落的一颗水珠。它匍匐于枳国庞大的阴影之下,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
两年光阴,枳国的楼台殿宇刻板而宏大,于她而言,永远陌生。许国低矮的屋檐、潮湿的小巷、还有弥漫在风里若有似无的水腥气,才是她熟悉的故乡。
八岁归家,迎接她的不是阿娘温暖的怀抱,而是笼罩于许国上空的铁锈味与硝烟之气。
东边的玉国,如同一头垂涎欲滴的巨兽,它的马蹄声已隐隐撼动许国边界脆弱的篱笆。
为了祈求雨神的庇护,许国最盛大的祭祀即将开始——舞龙王。
龙王是雨神座下最威猛的神兽,它奔腾,便是甘霖倾盆。
祭祀的高潮,便是由童子舞动巨大的龙王之形,祈求雨神垂怜,助许国渡过刀兵之劫。
祭坛设在临水的高地上。
季允夕站在喧闹的边缘,身上是枳国带回的素白短襦,配着一条暮山紫色的马面裙,颜色沉静得如同黄昏最后一抹霞光沉入山峦。
她望着场中。
有两个小家伙正为了那尊贵的“龙头”之位争得不可开交。
便是冯魄与黄毛。
冯魄一身红衣,好似一抹火焰,性子也像那火焰,炽烈而直接。
黄毛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发,身形瘦小,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像只永远不知疲倦的猴儿。
“凭啥是你?我先摸到的!”黄毛抱着那硕大的、绘着雨色的龙头骨架,口中嚷嚷着。
“放屁!姑奶奶拳头比你硬!”小冯魄追着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吼着,挥出的拳头带着风。
一个猛地“擒拿”,一个疯狂闪躲。
两人绕着场中木桩追逐,尘土飞扬,夹杂着黄毛故意学的“吱吱”猴叫与冯魄气急败坏的咆哮。
那两人,也就十岁的年纪吧,追来追去,如同两个弱智。
黄毛笑着,还不断挑衅:“来呀来呀,略略略,够不着吧?”
最终,黄毛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地上,冯魄瞅准时机扑上去,将他按在地上,抢过龙头骨架高高举起:“服不服?龙头归我啦!嘿嘿嘿,你什么实力呀,也敢跟我抢?”
黄毛:“切,你拿到龙头又怎么样?我看你能舞出什么花来!”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龙头归我,龙屁股归你咯!”冯魄大笑着退了一步,留地方给他起来。
他们的笑声和打闹声是那么响亮,像投入季允夕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名为“格格不入”的涟漪。
她抿着唇,手指下意识地绞着暮山紫的裙带,仿佛下一刻便能融入空气,安静、透明,不被人注意。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落在她单薄的肩上。
季允夕回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里。
是陆傲君。
她穿着素净的葛布衣衫,鬓角梳得一丝不苟,眉宇间有着掩盖不住的英气,声音却温和似水:“夕夕,怎么了?”
季允夕不认得她,不敢说话,只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其实,在她记事前,陆傲君便已是她师傅了,她一身的身法,便是陆傲君教的。
季允夕摇摇头,又轻轻点点头,一双朱雀翘尾眼瞪得滚圆。
陆傲君的目光扫过那两个滚了一身土的傻小儿,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随即变得郑重。
她将一物郑重地放入季允夕手中。
那是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杆,顶端固定着一颗圆润的白色木球——龙珠。
龙珠中心,垂坠着无数缕雨色的流苏,如同飞流直下的雨点。
“拿着它,”陆傲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孩童们的喧闹,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落在季允夕心上,“记住,无论你曾在枳国学了多少字,这里,许国,才是你的根。
今日,你便是这祭祀的引路者,是我们许国——”她微微俯身,看着小女子清澈却藏着一丝震惊的目光,一字一顿,“真正的掌上明珠。”
掌上明珠……
季允夕想着,目光落在手中沉甸甸的龙珠上。
那白色的圆球仿若夏日,竟有些刺眼。
周围祭鼓的轰鸣、族老肃穆的吟唱、还有冯魄黄毛精力过剩的嬉闹,皆瞬息被推远,模糊成一片嘈杂的背景。
她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这颗龙珠,和师傅那句沉甸甸的“掌上明珠”。
她深吸一口气,小小的手,紧紧攥住了那光滑的木杆。
杆子比她想象得更沉,她抿紧嘴唇。
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坚韧。
紧接着,龙珠骤然升起,流苏飞扬。
那根木杆,连同顶端的白色龙珠,被她稳稳举过了头顶。
她知道,她举起的,不仅仅是木杆……
“咚!咚!咚——!”
仿佛回应着她某种决心,三声撼动大地的祭鼓骤然敲响。
鼓声震荡着空气,也震碎了季允夕心头最后一丝犹豫。
她成了整个祭祀的中心,无形的丝线瞬间绷紧,连接着身后的巨龙和所有人的目光。
“走!”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高喊,那是主祭的号令。
季允夕不再迟疑。
她足尖发力,向着祭坛前方那蜿蜒的、象征神圣路径的方向奔跑起来。
白色龙珠在她头顶前方跃动。
垂坠的雨色流苏,方才还温顺地聚拢着,此刻,被疾风唤醒。
流苏飞旋之姿,“呼啦啦”的,肆意而洒脱。
她跑得那样专注,那样用力。
额前细碎的绒毛被汗水润湿,紧紧贴住她的皮肤。
脑后束起的高马尾,随着奔跑的节奏而有力地甩动着。
暮山紫色的发带,此刻也彻底挣脱了束缚,随着她的裙角与龙珠上的流苏,尽情飞舞。
她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刚才的一切皆烟消云散,只余下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她知道,仅仅只是专注于脚下的路,她便需要将浑身紧绷起来。
龙珠引路,巨龙便随之奔腾。
“龙头哥!左边!左边!”黄毛那特有的、带着点滑稽腔调的声音,于龙尾位置响起。
只见在黄毛的一通骚操作之下,龙尾如同哈巴狗的尾巴一样傻气地摇晃。
最前端的冯魄:“谁理你?”
黄吉拍大腿:“哎呀,这傻小子!”
她又给了身边的男人一巴掌:“都是跟你学的!”
那男人笑。
那时,黄吉脸上洋溢着笑容,却丝毫没有想过,她男人竟会在许玉之战中丧命。
“崽!你给我认真点!”黄吉笑着喊。
“略略略,你管不着!”黄毛一个窜跳,龙尾也跟着冲上摇摆了一下。
主祭瞧着黄毛这副蠢样,沉默。
季允夕奔跑在队伍的最前边,雨色流苏于她身后拉出飞扬的痕迹。
她听到了身后冯魄与黄毛的嬉戏声,听到了族人因龙尾灵活而爆发出的笑声。
那些声音如同隔着一层水幕般传来,模糊而遥远。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条必须跑完的路,手中这颗必须引着巨龙前行的珠。
汗水顺着她鼻尖滑落,滴在干燥的尘土里,瞬间消失。
暮山紫发带在耳畔呼啸的风中,绷得笔直。
她小小的身躯,爆发出令人侧目的力量与专注,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所有在异乡学会的坚韧、所有对故土的眷恋,都倾注于这场关乎国运的奔跑里。
这是她第一回为了许国而奔跑,但绝不是最后一回。
师傅教她举起的,不是最初的杆子,也不是后来的剑,而是她身为“掌上明珠”,应该承担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