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元年,岁在壬午,春正月朔日。
长安城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着朱雀大街。街市尚未全开,只有几家早起的茶肆燃起炊烟,袅袅升腾于青瓦屋檐之间,与薄雾交织成一幅淡墨山水。街边酒楼的灯笼还亮着,红光在雾中晕开,像未醒的梦境。
一顶破旧布棚孤零零地立在街角,竹竿撑起半幅褪色蓝布,四角用石块压住,风吹时簌簌作响。棚下坐着一个少年,约莫二十出头,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褶皱。他眉目清秀,鼻若悬胆,唇薄而色淡,一双眼睛却极是沉静,似深潭映月,不起波澜。
他手中捧着一卷泛黄古书,纸页已脆,边角卷曲,书名以朱砂小篆题写:《相面术入门》。
他叫李淳罡。
自幼父母双亡,寄居于城西破庙之中,靠替人写书信、卜卦为生。他本不识相术,只从市井老相士处听来几句口诀,便也摆摊谋生。然他初学浅识,断不准命,常被人斥为“江湖骗子”,扔下几文铜钱便走,有时还遭人推搡。
他曾饿过三日,啃过树皮,曾在寒冬夜蜷缩于城门洞,望着满天星斗,喃喃自语:
“我命如此?
还是我术不精?”
那一夜,北风如刀,吹得他浑身发抖。他裹着半件破棉袄,背靠冰冷石壁,仰头望天。北斗七星悬于中天,紫微垣隐隐发亮,天市垣星斗如珠串。他不懂星象,却觉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牵引,仿佛那些星辰在向他低语。
忽有脚步声传来。
一位白发老者缓步而至,鹤氅披肩,手持竹杖,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行走间不沾尘土,似踏云而来。
老者驻足,凝视少年良久,忽而开口:“小子,观天何为?”
李淳罡一惊,忙起身行礼:“回先生,观命。”
老者轻笑:“命在天,亦在人。你有慧根,却无师承,可惜。”
李淳罡闻言,心中如遭雷击,当即跪地叩首:“求先生指点迷津,弟子愿为奴仆,终身侍奉!”
老者摇头:“我乃游方算命人,不收弟子。然见你仰望星象,眼中无怨,唯有求知之光,此心难得。可赠你一书——若你能悟透,自可通天。”
说罢,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以青丝缠绕,递与李淳罡。
《吕氏春秋相面术》
李淳罡双手接过,再抬头时,老者已不见踪影,唯余一缕檀香之气,在风中飘散。
他颤抖着解开青丝,展开竹简。竹片之上,刻有古篆,字迹苍劲,非人间笔墨可比。开篇八字:
“相由心生,命随念转。”
其后详述“观人三法”:
一观五官,知其命格;
二观气色,断其祸福;
三观神 态,察其心性。
更妙者,书中暗藏“相心术”,能从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窥见其前世因果。譬如:
凡人左眉跳,主有客至;
右眉跳,主有忧事。
若眉心有青气上冲,乃三日内有血光之灾。
若唇色暗紫,舌下有黑筋,主心脉将绝,不过七日。
书中还载有“望气篇”:人之头顶三寸,自有气光流转。常人肉眼难见,然修至“灵目通”者,可观其色。
气如赤霞者,主官运亨通;
气如黑云者,主大祸临头;
气如白练者,主寿终正寝;
气如绿烟者,主阴邪缠身。
更有“听声辨命”之法:人言语之间,音调高低,气息长短,皆藏命理。若声如铜钟,清越悠扬,主贵不可言;若声如破锣,断续无力,主贫贱多灾。
李淳罡如获至宝,当即便在城门洞中挑灯夜读。他本聪慧,又心志坚定,三日三夜不眠,竟将全书背诵如流。至第四日清晨,忽觉双目一热,眼前景象骤然不同。
他竟能看见——
街角那卖炊饼的汉子,头顶有黑气缭绕,如毒蛇盘绕;
那骑马而过的官员,气如赤虹,直冲天际;
那哭泣的妇人,眉心一点青光,如泪珠将坠。
他惊骇万分,急忙闭眼,再睁时,一切如常。
他知自己已入门径。
自此,他不再胡乱卜卦,而是静坐街头,以“三法”观人。
三月后,他再出街相面。
一位布衣书生路过,面带愁容。李淳罡观其面相:天庭饱满,印堂发亮,鼻梁有光,主三日内必有喜事。
他起身拦住书生:“先生莫忧,三日内必升官。”
书生冷笑:“我乃落第举子,何来升官?”
李淳罡只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当夜,宫中急诏,原县丞因贪墨下狱,需补缺。吏部翻阅旧档,见此书生曾中秀才,暂补为县丞。消息传来,书生惊为神人,次日携礼登门致谢。
又一日,一富商携妾求见,问姻缘。李淳罡观其妾:眼尾有泪痣,唇薄如刃,眉压眼,主偏房扶正,然克夫。
他直言:“你妻非正室,乃偏房扶正,且已克死两任前夫。”
富商大惊,冷汗直流:“此事……无人知晓,你如何得知?”
李淳罡淡然:“你左手中指有戒痕三道,深浅不一,显是连丧三妻。而此女眉心有红点,乃‘扶正纹’,主由妾转妻。”
富商跪地叩首,奉上白银十两。
消息如风传开。
李淳罡之名,震动长安。
达官贵人争相求见,国子监学士、节度使幕僚、甚至宫中太监,皆排队求他一卦。
有人为前程而来,有人为姻缘而来,有人为寿数而来,更有人为避灾而来。
李淳罡不再摆摊。他在国子监巷买下一栋四合院,青砖黛瓦,庭院深深,门前栽两株桂树,秋来满院芬芳。他挂匾“天机阁”,每日只接三卦,非贵即富。
他穿绸缎,食珍馐,金银满库,仆从成群。
人们称他为“长安神相”。
然他不知——那夜赠书的老者,正是吕洞宾,八仙之一,奉天命下界,寻一可渡之人。
而李淳罡,正是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