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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郡的临江浮屠,是当地人眼里的“神物”。几百尺高的砖塔,像根扎在江滩上的巨笋,塔檐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叮咚”响,声能传三里地。可没人敢靠近——江水涨潮时,塔身会跟着浪头轻轻晃,像艘系在岸边的船,老人说这是“塔灵在呼吸”,年轻人却怕它哪天塌了,把江滩砸出个大坑。

朱岘第一次听说女儿朱湄在浮屠顶上,是在七月半的午后。他正对着账本发愁——南货船被台风堵在海口,订金收了,货却交不出,几家商铺的掌柜堵在门口要说法。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的茶碗晃得水都洒了:“老爷!大小姐……大小姐在浮屠顶上!”

朱岘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算盘珠子滚了一地。朱湄是他四十岁才得的独女,娇得像块暖玉,平时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怎么会跑到那座没人敢爬的塔里去?

“人呢?上去了没?”他拽着管家的胳膊,指甲掐进对方肉里,“叫人了吗?搭梯子!找工匠!实在不行,我花钱请人飞檐走壁去!”

“已经叫了,”管家哭丧着脸,“可没人敢去啊!张木匠说,那塔晃得邪乎,木板早就朽了,踩上去准得掉下来。李猎户会爬树,可他抬头看了看,说塔檐比老山参还滑,根本没处下脚。”

朱岘没辙了,亲自往江滩跑。太阳把江滩晒得烫脚,他的绸衫后背湿了一大片,远远就看见浮屠顶上有个小小的人影,穿着朱湄最喜欢的那件花缬衣——领口绣着缠枝莲,裙摆坠着银铃,是他托人从苏杭定做的。

“湄儿!”他扯着嗓子喊,声音被江风吹得七零八落。

塔顶的人影动了动,却没回头。朱岘急得直转圈,江滩上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有人说“这是被塔灵收去当祭品了”,有人说“怕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说得朱岘心头发麻。

还是渡口的老艄公开了口:“朱老爷,要不您试试从塔里头爬?老辈人说,浮屠里有旋梯,就是年久失修,梯阶烂得差不多了。”

朱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叫人找来火把,钻进了浮屠底层。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鸟粪和朽木的气息,旋梯果然在——木头黑得像炭,有些梯阶只剩半块,露出里面的蛀虫。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抓着摇摇晃晃的扶手,每爬一步,梯阶就“吱呀”叫一声,像在求饶。

塔确实在晃。风从塔缝里钻进来,带着江水的潮气,火把被吹得忽明忽暗,照得他影子在墙上扭曲成怪模样。爬到第十层时,他听见头顶有响动,像有人在踩木板。

“湄儿?”他喊了一声,嗓子干得冒烟。

“爹?”头顶传来女儿的声音,闷闷的,像隔着层棉花。

朱岘心里一松,手脚并用往上爬,终于在第十七层的旋梯口看见了女儿。她坐在塔刹的基座上,花缬衣沾了不少灰,头发乱糟糟的,手里却捏着个油布包,正低头往嘴里塞东西。

“你……你怎么在这?”朱岘爬上去,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她身上冰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朱湄没哭,只是眼神直勾勾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爹,我不是自己来的。”

她的话像块石头投进江里,在朱岘心里炸开了浪。

那是十天前的事。朱湄在院里荡秋千,忽然后颈一凉,像被人吹了口气。她回头,看见个一丈多高的黑影站在海棠树下,浑身长着黑毛,脸像马,嘴却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是夜叉。

“别怕。”夜叉的声音像磨刀子,却奇异地不吓人,“跟我走,有好东西给你吃。”

朱湄吓得想喊,却被对方一只大手捂住了嘴。那手粗糙得像砂纸,掌心却带着点暖意。她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夜叉拎着衣领飞了起来,耳边是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再睁眼时,已经坐在浮屠顶上了。

“它说这地方好,又高又安静。”朱湄扯了扯皱巴巴的裙摆,“每天天不亮,它就跳下去,在城里转一圈,带回些吃的——有时是张记的糖糕,有时是李婶的酱鸭,昨天还带了串冰糖葫芦,沾的芝麻比街上卖的多。”

朱岘听得眼皮直跳。夜叉?吃人不吐骨头的夜叉,竟然给女儿带糖糕?

“它不害人吗?”他追问,声音发颤。

“不害。”朱湄摇头,“我问它为什么抓我,它说‘看你荡秋千时笑起来好看’。我骂它是妖怪,它也不生气,就蹲在塔檐上看江,尾巴(朱湄说它有条像马尾巴似的长毛)在风里甩来甩去。”

塔晃得最厉害的时候,朱湄吓得抱紧塔刹哭,夜叉就用身子替她挡住风,后背硬得像块礁石。有次下暴雨,闪电劈在离塔不远的江里,夜叉把她塞进自己怀里,那身黑毛像蓑衣,一点雨都没淋着她。

“前几天它回来,慌慌张张的。”朱湄的声音低了些,“说在西街看见个穿白衣的人,提着个药箱,它绕着走了三圈,说‘那人身上有光,近不了’。”

朱岘心里一动——西街的白大夫,是个游方郎中,据说从不碰荤腥,诊金分文不取,只要求病人“多行善事”。

“我问它‘你怕他?’”朱湄学着夜叉的样子,把脖子往回缩了缩,“它说‘不是怕,是敬。那人心里干净,上帝护着,我这种东西,不配靠近’。”

这句话像根针,扎醒了朱湄。她看着自己手里的酱鸭骨头,突然觉得恶心——她是人,怎么能跟个夜叉同吃同住,还吃得津津有味?

“我对着东方拜了三拜,”朱湄的眼睛红了,“我说‘我再也不碰荤腥了,求菩萨保佑我干净些’。”

话音刚落,塔下传来夜叉的吼声,不是愤怒,是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似的。朱湄趴在塔边往下看,夜叉站在江滩上,抬头望着她,金色的眼睛里像落了泪。

“你变心了?”夜叉的声音震得塔铃乱响。

朱湄没说话,只是把没吃完的酱鸭扔了下去,骨头砸在夜叉脚边。

“那我走了。”夜叉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往东跑,像道黑色的闪电,没几步就钻进了江雾里,再也没回来。

朱岘抱着女儿往下爬,旋梯还是晃,可他觉得踏实多了。朱湄靠在他怀里,小声说:“爹,夜叉的糖糕,比张记的甜。”

“以后爹给你买,买两串,沾双倍芝麻。”朱岘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眶热了。

从那以后,朱湄再也没去过浮屠,却总在傍晚跑到江滩上,望着塔影发呆。有人说她被吓傻了,有人说她是想念夜叉的糖糕,只有朱岘知道,女儿心里多了个秘密——关于黑暗里的暖意,关于干净与肮脏,关于那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善意。

浮屠依旧在江风中摇晃,铜铃“叮咚”响,像在说个没结尾的故事。偶尔有孩子问起“塔顶住过妖怪吗”,老人们会捋着胡子说:“住过,也走了,就像江里的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什么稀奇。”

而朱岘的南货生意,不知怎么就顺了——台风绕道走了,货船平安靠岸,几家商铺的掌柜还成了他的老主顾。他总觉得,这是浮屠顶上那个穿花缬衣的女儿,和那个提着糖糕的夜叉,一起送给武陵郡的一份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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