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小楼里的死寂,像一层厚厚的、沾满灰尘的蜘蛛网,笼罩着每一个角落。而村东头,107国道边上,那家“三晋饭庄”,却像是这片沉寂土地上唯一一个还在冒着俗世烟火气的孤岛。
饭庄门脸不大,红底金字招牌,风吹日晒久了,金字斑驳脱落,像个豁了牙的老者勉强咧着嘴笑。门口挂着的两串辣椒,干瘪发黑,在秋风里打着旋儿。一到饭点,尤其是拉煤的大车司机们聚集的时候,里面便爆发出粗野的划拳声、笑骂声、碗碟碰撞声,还有那永远也散不掉的、混合着炒勺油腥、劣质白酒和汗臭的气味,一股脑地涌出来,与不远处赵阳化工厂排出的异味顽强地抗衡着。
梅子就在这片喧嚣里,像一株被遗忘在石缝里的荞麦,悄无声息地扎下了根。
她二十出头,来自山西左权,那个传说中到处都是山坷垃、唱开花调的地方。个子不高,身形纤细,却有着一种北方山地姑娘特有的结实劲儿。皮肤不算白,是那种被山风吹拂出的、健康的微红色,脸颊上还带着两团淡淡的高原红,像秋天熟透的沙果。眼睛不大,单眼皮,却亮晶晶的,看人的时候,带着点怯生生的探究,又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藏在里头。
她话不多,干活却利索。端盘、擦桌、扫地、洗那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手脚不停,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陀螺。那身饭庄统一发的、廉价的碎花布服务员衣裳,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她瘦小。但她走起路来,腰背挺得直直的,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辫梢上绑着一根红色的毛线绳,像灰扑扑的碱地里突然开出的一朵鲜亮的花。
没人知道她全名叫什么,大家都叫她梅子。她也应着,声音细细的,带着浓重的晋北口音。闲下来的时候,她不爱凑堆听那些司机们讲荤段子,总是搬个小马扎,坐在后厨门口择菜、剥蒜,或者就只是望着国道对面赵阳家那气派的化工厂发呆。有时,嘴里会轻轻地、反复地哼着一支调子,那调子婉转、凄凉,带着山峦的起伏和沟壑的幽深,与这平原上的梆子戏、哈哈腔全然不同。那是她老家的开花调。
“桃花你就红来,杏花你就白,爬山越岭俺寻你来呀,啊格呀呀呆……”
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融在炒菜的滋啦声和客人的喧闹里,几乎听不见。但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会被蹲在墙角抽烟的厨师老马听见。老马是本地人,听不惯这咿咿呀呀的腔调,总会皱皱眉,啐一口唾沫,嘟囔道:“哼,嚎丧似的,还不如咱这边的驴叫好听。”
梅子听见了,也不争辩,只是停下哼唱,把头埋得更低些,继续用力搓洗手里沾着泥巴的土豆。那红色的毛线绳辫梢,在她颈后轻轻晃动。
饭庄的老板娘,是个精瘦的、颧骨很高的中年女人,也来自山西,算是梅子的远房表姨。她对梅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管吃住,工钱给得克扣,但至少给了她一个落脚的地方。梅子心里清楚,她留在这里,不是为了这点微薄的工钱,也不是为了表姨那点稀薄的乡情。她心里揣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那是她弟弟的婚事。
弟弟在老家相中了对象,姑娘家开口要八万八的彩礼,还要在县城里买一套楼房。这对于她那个刨了一辈子黄土、家里只有三孔破窑洞的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爹妈愁白了头,来信的字里行间都透着绝望。她是姐姐,长姐如母,这个担子,她不挑,谁挑?
所以,她得像石头缝里的荞麦一样,拼命汲取一点水分和阳光,努力活下去,把钱攒起来,寄回那个山坳坳里的家。这饭庄的喧嚣、油腻、偶尔遇到的咸猪手和调笑话,与弟弟的终身大事相比,都算不得什么。她默默地忍受着,把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混着那开花调的旋律,咽进肚子里。
日子就像国道上的车流,喧闹着,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涌。赵家的悲剧,在饭庄食客们的谈资里,热闹了几天,也就渐渐淡去了。人们更关心的是煤价的涨落,运费的高低,以及下一顿酒喝什么。
只有梅子,偶尔会在端盘子的间隙,望向那座寂静的、在秋日下泛着冷漠白光的二层小楼。她听说过那个车祸死去的少年,心里会泛起一丝淡淡的、物伤其类的怜悯。那么好的家世,说没就没了。命运这东西,果然是不讲道理的,不管你是住在贴瓷砖的小楼里,还是住在破窑洞里。
变故发生在一个初冬的夜晚。北风开始变得犀利,像小刀子一样,刮得饭庄的塑料门帘哗哗作响。已经过了饭点,最后一桌喝得醉醺醺的司机也结账走了。梅子和另外两个服务员正在收拾狼藉的杯盘,准备打烊。
就在这时,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高大的、摇摇晃晃的身影。
是赵阳。
他显然喝多了,脸色煞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凌乱,那身昂贵的灰色西装皱巴巴的,沾满了尘土,领带歪在一边。他几乎是跌进来的,带着一身浓烈得呛人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似乎永远也洗不掉的、化工厂特有的甜腥与铁锈混杂的味道。
“酒……拿酒……”他含糊不清地喊着,踉跄着走到一张空桌前,重重地坐下,把脑袋埋在了臂弯里。
老板娘皱了皱眉,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低声提醒:“是赵老板……”老板娘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得罪这个村里的财神爷,只好对梅子使了个眼色。
梅子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端了一壶刚沏好的、最便宜的茉莉花碎茶过去,轻轻放在桌上。
“老板,俺们……打烊了。您喝点茶,醒醒酒吧。”她怯生生地说。
赵阳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梅子,那眼神空洞而狂乱,像是两个看不见底的深渊。梅子被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酒!我让你拿酒!听见没有!”赵阳突然暴怒起来,一拍桌子,碗碟震得跳了起来。他挥舞着手臂,像是要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都给老子滚!滚!”
他这一动,身子不稳,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来,“噗通”一声摔倒在地,脑袋险些磕在桌角上。
梅子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上前想去扶他。另外两个服务员站在远处,面面相觑,不敢靠近。
“老板,老板您没事吧?”梅子费力地想把他架起来,可赵阳沉得像一袋浸了水的粮食,她根本挪不动。
赵阳瘫在地上,不再吼叫,而是开始低声地啜泣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混合着酒气,显得无比狼狈。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小波……我的儿啊……爸对不起你……爸没用……”
那绝望的哭声,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饭庄里油腻喧嚣的表皮,露出了内里血淋淋的真实。梅子看着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被村民敬畏地称为“赵老板”的男人,此刻像一滩烂泥般倒在自己脚下,哭得撕心裂肺,她心里那点害怕,忽然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原来,有钱人也会疼,疼起来,也一样难看,一样不顾体面。
她蹲下身,没有再试图拉他,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脸上混浊的泪水和污渍。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那块粗布手绢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拂过赵阳滚烫的皮肤。
也许是这轻微的触感,也许是那陌生的、干净的气息,让赵阳混乱的神智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微微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带着怯意,却又无比专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担忧地望着他。
鬼使神差地,他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了梅子正在为他擦拭脸颊的手腕!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因为长期接触化工原料,指关节有些粗大,掌心布满粗糙的老茧,冰凉得像铁钳。
梅子浑身一僵,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手里的手绢也掉在了地上。她想挣脱,可那只手箍得死死的,让她动弹不得。
赵阳死死地盯着她,眼神依旧涣散,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他仿佛透过梅子,看到了别的什么影子。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带着酒气和泪水的字:
“儿啊……”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射穿了梅子的心脏。她呆住了,忘记了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崩溃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滔天的痛苦和绝望。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北风在门外呼啸。
过了许久,赵阳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脑袋一歪,彻底醉晕过去,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梅子这才猛地抽回自己已经被攥得发红的手腕,上面清晰地留下了一圈指印。她心脏怦怦直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后来,是闻讯赶来的看门老孙头和饭庄的男厨师,一起把赵阳像抬死猪一样抬上了他停在门口的轿车。老孙头对着老板娘千恩万谢,又塞了几张钞票,算是赔了损坏的碗碟和酒钱。
黑色的轿车消失在冬夜的黑暗里,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悲伤和酒气。
梅子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绢,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小心地折好,放回口袋。手腕上那一圈红印,还在隐隐作痛。
她走到门口,掀开塑料门帘,望着轿车消失的方向,外面是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她又回头看了看这片依旧弥漫着油烟和酒气的、狭小喧闹的空间。
弟弟的彩礼钱,还差很多很多。
而那个男人绝望的哭声和那句“儿啊”,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轻轻地、无意识地,又哼起了那支开花调,调子在这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而坚韧:
“玻璃你就开花里呀,屋里明,雪花你就开花,白格生生……”
没有人知道,这株从晋北石缝里挣扎出来的荞麦,命运的根系,已经悄然触到了那片被碱和泪水浸泡的、名为赵家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