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向北和林晓梅那“歪拧的绳”绞成的股,到底是在凤凰山脚下这片土地上,犁出了一道新鲜的沟壑。合作社的名字没变,还叫“金穗”,可内里的气象,却悄悄换了人间。
那些曾经被韩老七们视若珍宝的化肥袋子,彻底在仓库角落里安了家,与蛛网和灰尘做了伴。地头上,挖了几个规整的沤肥坑,里面是秸秆、牲口粪、还有林晓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菌种,冒着不烫手但持续不断的暖烘烘的气息。樱桃园里,间隔着种上了些能固氮的豆科作物,招引益虫的草花,看着是有点“杂乱”,不像以前那样横平竖直得像个兵阵,但树叶子明显厚实了,油绿了,连带着树下那土,踩上去都感觉松软了些。
这变化,像石头投进池塘,涟漪一圈圈荡开。先是本村的、邻村的人,扛着锄头,或纯粹揣着手,假装路过,实则伸长了脖子往韩向北的地里瞅。眼神里,有好奇,有不屑,也有将信将疑。韩老七虽然不再公开骂街,但逢人便说韩向北是“中了邪”,背着手,远远看着那片“不伦不类”的园子,鼻子里哼出的冷气,能冻死三只蚂蚁。
真正的风,是从县里,甚至更远的地方吹来的。
先是县电视台扛着摄像机来了一趟,做了个不痛不痒的报道,标题叫《新老农人的碰撞与融合》,镜头在韩向北憨厚的笑脸和林晓梅沉静的侧脸上切换,最后落在那些生机勃勃的樱桃树上。没激起太大水花,但“金穗合作社”和那个城里来的女农人,算是挂了号。
紧接着,省城一家主打高端有机食品的公司找上了门。来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说话带着卷舌音,考察了地块,检测了土壤和叶片样本,最后指着那些还没挂果的樱桃树,开出了一个让韩向北心脏差点停跳的收购价,前提是,全部按照林晓梅的生态标准来,并且要获得他们的认证。
“认证?”韩向北有点懵,“啥认证?”
“有机认证,绿色认证,”那人推了推金丝眼镜,“有了这个,您的樱桃,就不是按斤卖,是按颗卖,一颗,能顶以前一斤的价钱。”
一颗顶一斤!韩向北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发飘。他仿佛看见崭新的拖拉机,看见还清的债务,看见社员们扬眉吐气的笑脸。那感觉,就像饿极了的人,突然看见眼前摆上了一盘油汪汪、香喷喷的红烧肉。
这“红烧肉”的香味,不知怎么,就飘到了县里乃至市里一些有心人的耳朵里。
没过几天,几辆韩向北叫不出名字、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轿车,卷着尘土,停在了合作社简陋的院子外。车上下来的人,派头比省城那个经理还足,为首的是个腆着肚子、手指头戴着个硕大金戒指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大农集团”的副总,姓金。
金副总握着韩向北的手,热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另一只手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韩社长!了不起啊!有眼光!跟国际接轨!生态农业,绿色经济,这是国家大力扶持的方向嘛!”
他身后的人立刻拿出厚厚的、印刷精美的项目计划书。上面写着要投资千万,打造“凤凰山有机樱桃产业园区”,要建现代化的分拣包装车间,要引智能滴灌系统,要打造品牌,要全国连锁,蓝图宏伟得让韩向北头晕目眩。
“韩社长,只要你点个头,咱们立刻签合同!”金副总唾沫横飞,“你这合作社,还有这位林女士的技术,我们全盘接收!资金,技术,渠道,我们大农集团全包了!你们就等着分红数钱吧!”
条件优厚得让人无法拒绝。韩向北心跳如鼓,血液都热了起来。他仿佛看见“金穗”真的变成了金穗子,沉甸甸地压弯了腰。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个“好”字。
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林晓梅,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盆冷水:
“金总,你们的计划里,农药和化肥,完全不用吗?”
金副总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林女士放心,我们用的是国际上最先进的、低毒高效的生物农药和环保化肥,绝对符合标准!产量还能再翻一番!”
“那土壤的检测和持续改良方案呢?”
“我们有专业的团队……”
“本地农户的参与和利益分配机制呢?”
“这个……”
林晓梅的问题一个个抛出来,像一把把小锤子,敲打着那份华丽计划书的边边角角。韩向北发热的脑子,渐渐冷了下来。他听出来了,这大农集团,要的不是他和林晓梅辛辛苦苦摸索出来的这套“土法子”,他们要的是“有机”这个名头,要的是这片刚刚恢复元气的土地,作为他们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那些花哨的包装和渠道背后,土地的本质,可能并没有改变,甚至,会被更高效地榨取。
金副总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他转向韩向北,语气带上了压力:“韩社长,你是明白人。机会可不等人啊。跟我们合作,一步登天。守着……守着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合作社,猴年马月才能翻身?”
晚上的合作社,灯火通明。大农集团的人已经走了,留下那份沉甸甸的计划书,和更沉甸甸的选择,压在韩向北和几个核心社员的心头。
韩老七这次没骂街,他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烟雾缭绕中,闷声说:“向北,我看……行。人家是大公司,有实力。总比咱们自己瞎摸索强。那女人……是好心,可太慢了。”
其他几个社员也附和:
“是啊社长,欠着债呢,等不起啊。”
“一颗顶一斤!这得卖多少才能赚回来?”
“跟着大公司,稳当!”
韩向北没说话,手指反复摩挲着那份光滑的铜版纸计划书,像是在抚摸一个虚幻的梦。他抬头看向坐在角落,依旧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林晓梅。她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改变合作社命运的风波,与她无关。
“你怎么看?”韩向北终于问了出来,声音有些干涩。
林晓梅抬起头,灯光下她的眼睛很亮:“金饵虽好,怕钩太利。铁锚虽重,能定船身。”她顿了顿,看着韩向北,“地,才刚刚缓过一口气。是让它接着吃精细的‘药’,看起来光鲜,实则亏空内里;还是让它慢慢吃咱们这粗糙的‘饭’,一点点长出自己的力气?韩社长,你才是掌舵的。”
她没再说什么,合上本子,起身离开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韩向北和几个老社员,还有那份散发着油墨香的计划书。一边是唾手可得的“金饵”,是快速摆脱困境的诱惑;一边是沉重的“铁锚”,是自己摸索的缓慢、艰辛,以及可能再次失败的风险。
韩向北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黑黢黢的樱桃园。那里有他半辈子的心血,有刚刚冒头的希望,也有林晓梅带来的、他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渐渐理解的关于土地的另一种道理。
他想起林晓梅手腕上的疤,想起那盆冬夜的炭火,想起她说的“地是活的”。
金饵晃眼,几乎迷了他的心窍。但心底深处,那枚用失败、汗水和刚刚萌生的新希望铸就的“铁锚”,却似乎更加沉重。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那几个眼巴巴望着他的老社员,脸上是一种决绝后的平静:
“这金饵,咱们……不吞了。”
他看着韩老七瞬间垮下去的脸色,缓缓补充道,
“船小,浪大,吞了,怕是要翻。还是守着咱的铁锚,慢慢漂吧。地不骗人,只要咱们不骗地。”
他这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沉寂的夜。没人欢呼,也没人再反对。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不知名的夏虫,一声声,执着地鸣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