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向北的合作社,那名号起得响亮,叫“金穗”。金穗合作社的樱桃,往年这时候,该是装在印着洋文的白盒子里,坐上冷柜车,浩浩荡荡开往天津卫,甚至北京城的大超市了。可今年,那一片连着一片的樱桃园,红艳艳的果子压弯了枝头,却像一个个憋红了脸的哑巴,闷声不响地挂在树上,看得人心里发慌。
坏消息是县农业局的老王,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吭哧吭哧带来的。老王揣着个公文包,脸上皱得像颗干枣,他把一纸检验报告拍在韩向北那张新添置的、还带着油漆味的办公桌上。
“向北啊,出大事了!”老王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门外那些竖着耳朵的社员听见,“农残超标!好几个指标,噌噌往红线外头蹿!人家超市那边,直接把货退了,合同也……悬了!”
韩向北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那拖拉机的摇把狠狠砸在了后脑勺上。他抓起那报告,白纸黑字,一个个数字像烧红的针,扎得他眼睛生疼。他韩向北,凤凰山下种樱桃的一把好手,啥时候受过这种腌臜气?往年,谁不说他韩向北的樱桃,个顶个的甜,个顶个的体面?
“放他娘的屁!”他吼了一声,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老子用的都是好药!贵药!按说明书记的倍数配的!咋就超标了?”
老王苦着脸,搓着手:“唉,我的韩社长哟,这玩意儿,它……它说不定是积在土里了,年深日久……也可能是别家的飘过来了……说不清,说不清啊!”
“积在土里?”韩向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老子这地,肥得流油!飘过来?哪家?啊?”他脑子里猛地闪过林晓梅那张执拗的脸,和她那“边界”的理论。难道是她的地没打药,显得他的地格外扎眼?这念头只是一闪,就被他按了下去,不可能,她那点巴掌大的地,能掀起什么风浪。
合作社的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樱桃像一片红色的沼泽,散发着一种过于甜腻的、带着一丝腐败前兆的气味。那是绝望的气味。社员们围在仓库门口,男人们闷头抽着呛人的卷烟,女人们则扯着嗓子,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阴沉的天。
“俺就说不能光图快!那药打得太狠了!”
“当初谁嚷嚷着要多打两遍来着?还不是你韩大社长!”
“这可咋整啊?一年的收成,全烂在手里了!贷款拿啥还?娃的学费咋办?”
“金穗金穗,我看是‘尽碎’!心碎!”
七嘴八舌,像一群聒噪的麻雀,啄食着韩向北最后一点镇定。他感觉自己是坐在了火山口上,底下是滚烫的、即将喷发的岩浆。他那台引以为傲的“东方红”拖拉机,此刻像个巨大的、无用的铁疙瘩,沉默地停在院子角落,轮胎上还沾着那天碾碎木牌时的泥巴。
夜里,他一个人蹲在樱桃园的地头上,像一头受了伤、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天上的星星稠密得很,冷冰冰地眨着眼,俯视着这片陷入困境的土地。风里带来邻村塑料加工厂若有若无的酸味,还有他自己园子里那股子熟悉的、甜腻中带着农药清苦的复杂气息。他抓起一把土,攥在手里,那土黑油油的,捏起来很有劲道。可就是这样看似肥沃的土地,却结出了卖不出去的果子。林晓梅的话,鬼使神差地又在他耳边响起来:“土地是有生命的……你坏了它的根本……”
“狗屁的根本!”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把手里的土甩出去,土坷垃砸在樱桃树干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他站起身,像游魂一样在自己庞大的园子里转悠。月光下的樱桃林,失去了白日的鲜亮,红果子变成了暗紫色的瘤子,累累地挂着,透着一股不祥。他走到那片与林晓梅地块接壤的边界。这边,他的樱桃树间距整齐,像是列队的士兵;那边,她的玉米、豆子、还有好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作物,高高低低,挤作一团,在黑夜里显得影影绰绰,像一片神秘的原始森林。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光。
一点微弱的光,在林晓梅的那片“森林”里晃动。不是电灯,是手电筒的光,黄乎乎的,在作物丛中若隐若现,像夏夜的萤火虫。
韩向北心里一紧。这娘们,大半夜不睡觉,在她那破地里搞什么鬼?莫不是……在搞破坏?听说这些搞“生态”的,心眼子都歪得很。他下意识地猫下腰,借着作物和夜色的掩护,像条土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越靠近,那光越清晰。他拨开最后一道带着露水的豆角叶子,看见了让他愣住的一幕。
林晓梅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那个旧手电,正凑在一棵樱桃树的根部仔细照着。那棵树,是他园子里靠边界最近的一棵,叶子有些发黄卷曲,显然是生了病。而林晓梅的脚边,放着一个木桶,桶里是一种浑浊的、散发着怪异草腥味的液体。她用一个旧瓢,舀起那液体,小心翼翼地浇灌在树根周围的土壤里。
她的动作很专注,宽檐草帽放在一边,头发被夜露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月光和手电光交织在她脸上,勾勒出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不是在搞破坏。她是在……治病?
韩向北屏住呼吸,看着她又检查了几棵树,有的她只是看看,有的则会浇上一点那怪味的“药水”。她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捏死叶片背面几只小小的蚜虫,那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城里来的女学生。
原来,这些天,他园子边上这几排树,病情没有加重,反而有些缓过来的迹象,不是他求神拜佛起了作用,而是这个被他骂作“魔怔”的女人,在深更半夜,偷偷替他料理着!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韩向北的头顶,让他脸颊发烫。是愤怒?是羞愧?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清。他想起白合作社员们的指责,想起仓库里那堆积如山的樱桃,想起老王那张苦瓜脸,再看看眼前这个沉默劳作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挥舞着化肥和农药,以为征服了土地,到头来,却被土地狠狠地报复了。而这个被他嗤之以鼻的女人,却用着她那套“可笑”的方法,在试图挽救他的“边界”。
他猛地直起身,弄出了一点声响。
林晓梅被惊动了,倏地抬起头,手电光立刻扫了过来,正好照在韩向北那张表情复杂的脸上。她显然吓了一跳,手里的旧瓢“哐当”一声掉进木桶里。
两人隔着那模糊的“边界”,在沉沉的夜色里对视着。虫鸣声忽然变得格外响亮。
韩向北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沾满露水的蜘蛛网,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问,你为啥要这么做?他想骂,谁让你多管闲事?他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晓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被抓包的惊慌,也没有施恩图报的得意。她默默地拿起草帽戴回头上,拎起那个木桶,转身,消失在那一丛丛高矮不平的作物阴影里,只有那点手电的黄光,在黑暗中渐行渐远,最终被吞没。
韩向北独自站在原地,脚下是那条无形的界线。一边,是他那依赖农药、如今陷入绝境的整齐果园;另一边,是林晓梅那看似杂乱、却暗藏生机的生态农场。夜风吹过,他园子里的樱桃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奈的叹息。而那边,只有一片沉静的、属于土地本身的呼吸。
他失去了他的“马”——那赖以生存的订单和信誉。而那个他视为对头的人,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做出了最不合常理、也最让他无地自容的举动。
这一夜,韩向北在自家地头上,站成了另一棵僵硬的树。直到东边的天空,透出一点点惨淡的鱼肚白,将樱桃园和那片“生态森林”的轮廓,重新勾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