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满坐在发廊门口那无声的“威如”,像一瓢带着冰碴子的漳沱河水,兜头浇在了韩春生那颗被欲望烧得滚烫的脑壳上。他没跪下去,但魂儿好像已经软了膝盖。王美兰是什么时候收拾东西灰溜溜走的,他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女人临走时看他的眼神,带着点鄙夷,又带着点同病相怜的嘲弄,仿佛在说:“瞧你这点出息。”
发廊的玻璃门重新变得透亮,却再也照不见之前的“活泛”气了。生意冷清了不少,那些曾经借着由头来看王美兰的男人们,失了兴头,婆娘们则似乎也嗅到了这屋里不吉利的味道,宁愿多走几步路去邻村。韩春生守着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店面,像守着一座华丽的坟。赵小满依旧每天来,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打扫、归置,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有些笨拙,但那沉默的背影,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
韩家的重心,不可逆转地,从村头那间飘着化学香味的发廊,彻底倾斜回了老院,倾斜到了韩刘氏那重新燃起精神头的灶台前。
赵小满的产期是在腊月里。刚进腊月门,北风就像磨快了的杀猪刀,带着刺耳的哨音,开始刮凤凰堡的肉。天地间一片枯黄,只有麦苗在冻土下憋着一口若有若无的绿气。
韩刘氏变得异常忙碌,也异常虔诚。她重新拾掇起了那个闲置许久的旧灶膛,仿佛只有这柴火烧出的、带着草木魂魄的火,才能保佑她韩家的根苗平安落地。她把早年偷偷备下的、压箱底的小娃娃衣裳、尿戒子都翻了出来,在太阳底下晒了又晒,尽管那太阳也是冷冰冰的。她甚至瞒着所有人,偷偷去了一趟村东的娘娘庙,在那落满灰尘的泥塑前,磕了三个响头,许下一堆连她自己都觉得臊得慌的愿。
韩老栓的焦虑则是另一种。他不再蹲门槛,而是像一头圈久了的老驴,在院子里不停地踱步,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发出“咚咚”的声响。他时不时地支棱起耳朵,听着上房里的动静,那里面住着即将临盆的赵小满。他对这个儿媳妇,感情依旧复杂,但她肚子里揣着的,是毋庸置疑的韩家血脉。他甚至梦到过一次,一个光屁股的胖小子,坐在他家那盘石磨上,对着他咧嘴笑,醒来后,心里竟莫名地踏实了几分。
腊月二十三,祭灶。天上开始飘洒下细碎的雪沫子,像给凤凰堡这口巨大的破锅撒上了一层盐。
赵小满的肚子,就在这天傍晚,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起初是隐隐的,像肠子打了结,后来那疼痛就变成了实质的、往下坠的力,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她肚子里掏挖,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扯出来。
“娘……娘……”她蜷在炕上,汗珠瞬间就湿透了头发,脸色蜡黄,手指死死抠着炕席,指甲几乎要劈裂。
韩刘氏正在灶间准备祭灶的糖瓜,听到声音,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顾不得许多,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嗖地窜进了上房。
“栓子!栓子!快去叫接生婆!快!”她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地划破了小院的宁静。
韩老栓正在院里对着飘雪的天空默默祈祷,闻声一个激灵,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就冲出了院门,连棉袄都没披。他那双老寒腿在雪地里跑得趔趔趄趄,背影仓皇得像一条被追猎的老狗。
接生婆是村西头的孙婆子,干瘦得像风干了的枣木,一双手却异常有力,指甲缝里常年带着洗不净的污垢,据说经她手接落地的娃娃,能占满凤凰堡半个打谷场。她被韩老栓半拖半拽地请来时,雪已经下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村庄的肮脏与丑陋。
上房里,很快传出了赵小满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嚎叫。那声音撕心裂肺,混杂着孙婆子冷静得近乎冷酷的指令:“使劲!再使劲!看见头了!憋住气!”
韩春生被拦在堂屋,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里面的每一声惨叫,都像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个生命的降临,原来是这般血腥和痛苦。他想起了闲院麦草堆上那个白生生的身体,想起了发廊里那些荒唐的念头,一种混合着恐惧、愧疚和某种奇异责任的战栗,从他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浑身哆嗦。
韩刘氏在灶间和上房之间穿梭,端进去一盆盆热水,又端出来一盆盆血水。那水的颜色,红得触目惊心。她的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每一次进出,她都忍不住看一眼堂屋里那个蜷缩着的儿子,心里头五味杂陈。
韩老栓则蹲在院子的雪地里,任雪花落满他花白的头颅和佝偻的脊背。他听着里面的动静,手里的烟袋杆子早已熄灭,他却依旧死死攥着,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雪花落进他的脖颈,化成冰冷的水,他也浑然不觉。
时间,在这痛苦的嚎叫和紧张的寂静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突然,里面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一瞬间,院子里、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以及远处传来的、不知谁家祭灶的零星鞭炮声。
这死寂比之前的嚎叫更让人心悸。
韩春生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韩老栓也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僵硬得像根木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啼哭,像一枚细小的银针,刺破了这沉重的夜幕。
“哇啊——哇啊——”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孙婆子撩开门帘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又有一丝完成重大仪式后的庄严。她对着眼巴巴望过来的韩刘氏和冲过来的韩春生,扯着沙哑的嗓子宣布:
“带把儿的!母子平安!”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韩家每个人的心里炸开了。
韩刘氏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随即又像充了气的皮球一样弹起来,双手合十,对着漫天雪花不住地作揖:“老天爷啊!娘娘保佑啊!韩家有后了!有后了!”
韩春生像被抽走了骨头,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院里的韩老栓,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混着那滚烫的、终于忍不住流下来的老泪。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在他胸腔里憋了仿佛一辈子,带着陈年的烟油味、泥土味和此刻雪花的清冽。
孙婆子用一块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包袱皮,抱着那个小小的、红彤彤的、还在蹬踹哭喊的肉团子走了出来。韩刘氏颤抖着双手接过来,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瓷器。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看到那孩子皱巴巴的小脸,额头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污,像个愤怒的小老头。
“像……像春生刚落地那会儿……”她喃喃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包袱皮上。
韩老栓也凑了过来,伸出一根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孙子那嫩得几乎透明的小脸蛋。那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一直瘫坐在地上的韩春生,也挣扎着爬起来,凑到跟前。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骨血,看着他声嘶力竭哭喊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茫然和巨大责任感的情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赵小满虚弱地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她听着外面传来的、属于新生儿的响亮哭声,听着公婆那压抑不住的喜悦,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极淡、极疲惫的笑意。她赢了,用女人的血肉和疼痛,为这个家,也为自己,赢下了一块最坚实的阵地。
雪,还在下,悄无声息地覆盖着老院,覆盖着新瓦房,覆盖着村头那间寂静的发廊。寒风依旧在吼,但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一种新的、微弱却顽强的生机,已经破土而出。
这韩家的根苗,终于在这风雪交加的祭灶夜里,落在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充满了风火与故事的土地上。往后的日子是风是火,是吉是吝,谁又能说得清呢?只是这生命的轮盘,又哐当一声,沉重地、不可逆转地,往前碾动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