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暑气,像一头被宰杀后剥了皮的巨兽,把黏稠而滚烫的血肉瘫在凤凰堡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日头彻底坠下西边的漳沱河,那黏稠才渐渐化开,变成湿漉漉的、带着河腥和水草气的凉意。黑暗,从庄稼地里、从老屋的墙缝里、从废弃的井口里,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吞没了村庄。
韩家的新院里,却比那黑暗更沉、更闷。
晚饭吃得像一场丧事。玉米面饼子粗糙地划过喉咙,咸菜疙瘩在嘴里嚼得如同木屑。只有呼噜呼噜的喝粥声,和碗筷偶尔碰撞的脆响,切割着令人窒息的沉默。韩老栓蹲在门槛上,对着院子吧嗒烟袋,那一点红火,像一只充满怨毒的独眼,在浓墨般的夜里一明一灭。韩刘氏在灶间收拾,动作故意弄得乒乓响,锅碗瓢盆都在替她发泄着不满。
韩春生知道,该来的,躲不过。他肚子里像揣了只活蛤蟆,一蹦一蹦地顶着他的心口。他几次想开口,把那件事,像拔脓刺一样,猛地挑破,是死是活,来个痛快。可话到嘴边,又被父亲那石头般的背影和母亲那锅底般的脸色给硬生生堵了回去。
终于,韩老栓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得山响,那声音像枪子儿,打破了僵局。他慢腾腾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钉在春生脸上。
“说说吧,”他的声音嘶哑,像钝刀子在磨刀石上刮,“那闲院子,是咋回事?”
春生的心猛地一缩,浑身的血仿佛瞬间涌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韩刘氏也从灶间探出身子,双手在围裙上用力擦着,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洁的东西,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
“啥……啥闲院子?”春生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虚得发飘。
“啪!”韩老栓猛地将烟袋杆子摔在门槛上,那根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老枣木烟袋,竟从中断裂开来。“还他娘的装糊涂!老子亲眼看见的!你跟赵老歪家那个小骚蹄子,在闲院西屋的麦草堆上,干的好事!”
这一声吼,像晴天打了个霹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春生的羞耻心上。他“噌”地站起来,脸皮涨得紫红,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凸暴起来。
“看见了咋了!”积压的恐惧瞬间转化成了破罐子破摔的蛮横,“我跟小满,我们是正经搞对象!”
“正经?”韩刘氏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像玻璃碴子划破黑夜,“正经搞对象钻闲院子?钻麦草堆?那是正经人干的事?那是发情的野狗才干的勾当!你不要脸,我们老韩家还要在这凤凰堡立门槛呢!”
“啥叫不要脸!”春生梗着脖子,朝着他娘吼,“我们俩好,咋就不要脸了!现在都啥年代了,自由恋爱!”
“自由?我让你自由!”韩老栓猛地站起身,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顶门杠,那是一根碗口粗的枣木棍子,沉甸甸的,“老子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就当没生你这个孽障!自由恋爱?你自由到麦草堆里去了?那赵小满是个什么货色?妖里妖气,不安分守己,那样的女人娶进门,是招祸害!是败家!”
顶门杠带着风声,朝着春生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春生年轻,身子灵活,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跳,棍子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地上的尘土都溅了起来。
“你打!你打死我算了!”春生也被激起了火性,红着眼睛吼道,“打死我,我也要跟小满好!我就要娶她!我们还要在村头开发廊,名字都起好了,‘春生丝语’!”
“开你娘的屁发廊!”韩老栓一击不中,更是怒火中烧,追着春生又是一棍子,“贷款?你敢去贷款,老子就打断你的腿!那是往火坑里跳!那是要债主子逼死人的勾当!老老实实给我下地干活,攒钱,娶个本分媳妇 like 李凤霞那样的!”
“李凤霞李凤霞!她好你娶去啊!”春生口不择言地吼道,一边绕着院子里的枣树躲闪,“我就看上小满了!她比李凤霞强一百倍!她会手艺,有文化,懂得我的心!”
这话像一把毒针,狠狠扎进了韩刘氏的心里。她“嗷”一嗓子,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狼,再也顾不得许多,挥舞着两只干瘦的手爪就扑了上来,要去抓挠儿子的脸。
“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是让你来气死我的啊!那个狐狸精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她哪点比得上凤霞?凤霞屁股大,能生儿子!那个瘦麻秆,一看就是个不会下蛋的鸡!”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韩老栓的怒吼,韩刘氏的哭骂,春生倔强的顶撞,夹杂着顶门杠挥舞的呼呼风声和身体碰撞的声音。那棵老枣树被撞得枝叶乱晃,几只宿在树上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消失在黑暗里。
左邻右舍早就被这动静惊动了。黑暗中,隐约可见隔壁院墙上探出几个模糊的人头,窃窃私语声像老鼠一样在夜色里流窜。
“听,老韩家打起来了!”
“为啥?”
“还能为啥,春生跟赵老歪家闺女那点事儿呗……”
“啧啧,钻闲院子,被逮着了……”
“春生也是,看上谁不好,看上那么个……”
“开发廊?啧啧,新鲜……”
这些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蛇,丝丝地钻进院子里三个人的耳朵。韩老栓觉得脸上像被人抽了无数个耳光,火辣辣的。他手里的棍子挥舞得更凶了,每一次都朝着春生的要害部位招呼,是真气急了,恨不得立刻清理门户。
春生毕竟年轻,躲闪了几下,肩膀上还是挨了一记,疼得他龇牙咧嘴。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彻底被激发出来,他不再躲闪,反而迎着韩老栓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砸下来的顶门杠。
“够了!”他嘶吼着,双目赤红,“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就要娶赵小满!发廊我开定了!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谁也拦不住!”
父子俩像两只争夺猎物的野兽,在院子里角力,粗重的喘息声喷在彼此脸上。韩老栓毕竟年纪大了,力气不济,被春生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韩刘氏见状,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放声嚎哭起来:“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看看这个不孝子啊!他要逼死他爹娘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让我死了算了啊……”
她的哭声悠长而凄厉,像送葬的唢呐,在凤凰堡的夜空里飘荡,给这个燥热的吼夜,更添了几分绝望和混乱。
就在这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村支书德旺叔的声音在院门外响了起来,带着一种惯有的、不紧不慢的腔调:“老栓!老栓家的!这大半夜的,唱的是哪一出啊?全村的狗都让你们家给吵得睡不着觉了!”
他的出现,像一盆温水,暂时浇熄了院子里这团快要烧毁一切的烈火。
而此刻,村外的麦草垛后,又是另一番光景。
赵小满蜷缩在带着阳光余温和谷物清香的麦草里,身子还在微微颤抖。远处的吼叫声、哭骂声,顺着夜风,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像钝刀子割着她的心。她害怕,身子冰凉,可身边春生留下的那股子汗味和蛮横的气息,又让她感到一种畸形的温暖和刺激。
她听着那隐约的“狐狸精”、“骚蹄子”的骂声,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咸涩的泪水流进嘴里。她想起春生白天找到她时,那兴奋又坚定的眼神,他说:“小满,别怕,我今晚就跟我爹娘摊牌!我要娶你,我们要开全县最风光的发廊!”
可现在,那吼声像冰水,浇得她透心凉。
她不由得抱紧了自己单薄的肩膀,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麦草里。这麦草垛,白天是他们偷尝禁果的伊甸园,夜晚,却成了她被整个世界唾弃的避难所。她能感觉到身下麦草的粗糙,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股被春生点燃的、尚未熄灭的、滚烫的欲望和反叛的火苗。
风,吹过空旷的打谷场,吹得麦草簌簌作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嘲笑。
这漫长的吼夜,对于韩家院子里的三个人,是规矩与反叛的残酷角斗;对于麦草垛后的赵小满,是恐惧与渴望的冰冷交织;而对于整个凤凰堡而言,则是一出难得的热闹,是明日田间地头、灶台井边,最新鲜、最富刺激的谈资。
夜还长,吼声暂歇,但那埋在灰烬下的火种,和那野地里燃烧的邪火,都远未到熄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