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瓦罐》的最后一个字落定时,窗外正飘着这个冬天第一场细雪。盐碱地应该被暂时覆盖了,那些沟壑、那些枯草、那些被化工废水侵蚀的伤痕,都在纯白之下隐匿了形状。就像上官莲的黑瓦罐,用一块粗粝的陶土,封存了所有不堪言说的苦痛与挣扎。
这部小说,源起于《周易》第三十六卦——“明夷”。地火明夷,坤上离下。光明潜入地中,世间顿入长夜。卦辞仅三字:“利艰贞。”——唯有在艰难中守持正固,方得有利。这并非教人逆来顺受,而是指示一条于至暗时刻存续火种、等待天明的路径。
上官莲,便是这“明夷”之境的化身。她是大地(坤),承载着盐碱的贫瘠、丧夫的悲恸、儿女的拖累、权力的倾轧,默默承受一切碾压。而她心中那不灭的母性与生存意志,便是埋藏在地底的火(离)。这火,不曾照亮她灰暗的一生,却支撑着她一次次从绝望的深渊里爬出,去偷,去求,甚至去出卖自己,只为将几粒救命的粮食藏入那口黑瓦罐。她的“贞”,非关世俗道德,而是生命本身最原始、最坚韧的守护。她像彖辞所言:“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内心保有对“活下去”的清醒渴望,外表却必须以无比的柔顺,乃至屈辱,来渡过时代的“大难”。
她的儿女们,则各自演绎着“明夷”卦中的不同爻象。
张麦穗,是那“明夷于飞,垂其翼”的初爻。青春的悸动与爱情的憧憬,是她试图高飞的翅膀,却在那片象征欲望与禁忌的青纱帐里被无情折断。她被迫“垂其翼”,收敛所有光芒,嫁与不爱的瘸子,将那段血色记忆与一条红裤带一同埋入生命的冻土。她的苦难,是时代投在个体命运上的一道浓重阴影。
张棉桃,对应着“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的躁动。她不甘被埋没,以身体为武器,主动出击,试图在黑暗中猎取属于自己的“大首”——逃离乡村的通行证。她的选择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和精明的算计,是黑暗森林里的生存法则,却也付出了情感与纯真的代价。
张谷雨,则经历了从“夷于左股”到“获明夷之心”的蜕变。他一度以为化工厂的“青烟囱”是光明所在,是摆脱父辈泥土命运的捷径。直到他在“灰月亮”下,目睹母亲为保全他而屈下那从未弯曲的膝盖,他才真正被刺痛灵魂(“夷于左股”),得以窥见这苦难结构的核心(“获明夷之心”)。他最终的离去,并非逃避,而是“明夷”上六“初登于天,后入于地”的另一种解读——他曾试图攀附那虚假的、污染性的“工业光明”(登天),最终选择潜入更真实的人间大地,去寻找或许更微茫、却更干净的救赎。
而那口贯穿始终的“黑瓦罐”,便是这“明夷”之境的终极象征。它粗鄙,简陋,藏在最阴暗的角落。它盛放的不是珍宝,而是饥饿、耻辱、泪水与失去的脐带。然而,正是这容纳了所有黑暗的容器,却成了这个家庭不至于彻底毁灭的诺亚方舟。它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悖论:真正的生机与力量,往往不在耀眼的光明处,而正在那最深沉、最不堪的黑暗腹地。如同明夷卦的离火(光明)深藏于坤地(黑暗)之下,最珍贵的内核,恰恰需要最厚重的泥土来保护。
最终,那棵未能招来凤凰、反而在根须上缠绕着红裤带死去的“金梧桐”,是一个彻底的反讽。它戳破了所有关于“飞来救赎”的虚妄幻想。光明,从不依靠天降的祥瑞。它只可能从我们自身背负的黑暗中,从那个承载了我们全部苦难与不堪的“黑瓦罐”里,由我们自己亲手捧出。
这部小说,是一个容器。它试图装下那片土地上一个时代的喘息,装下那些被宏达叙事忽略的个体悲欢,装下在极端困厄中,人性所迸发出的惊人韧性与其无法避免的扭曲。它无意提供答案,只想诚实地呈现:在漫长的“明夷”长夜里,人,究竟可以怎样活着。
写完这个故事,我仿佛也亲手触摸了那口冰冷的黑瓦罐。它的粗糙,它的沉重,它内里混杂的气味,都如此真实。合上罐盖,窗外雪落无声。我知道,那地火,仍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燃烧。
序诗:
《陶》
不曾叩问岁月的斑驳
只将咸涩的夜晚
收进沉默的瓮
盐碱地太久了
连风都忘记如何温柔
你却用裂缝 计数春秋
当月光也沦为灰烬
唯有被深埋的根懂得
所有丰盈的黑暗
都在孕育 破晓的轮廓
不必问凤凰的消息
泥土记得每一道刻痕
在陶器最深的腹地
睡着 一粒待燃的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