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青纱帐里出来,张麦穗就觉得自个儿的身子不是自个儿的了。
起初是闻到油腥味儿就想吐。那日上官莲好不容易从鸡屁股里抠出点油星炒野菜,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滋啦声刚起,麦穗便捂着嘴冲出门外,蹲在墙根下干呕,胃里翻江倒海,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上官莲站在灶房门口,阴沉着脸骂:“馋痨犯了?金枝玉叶的身子,学那城里小姐做派!” 她把那点油汪汪的野菜拨拉到棉桃和谷雨碗里,独独略过了麦穗。
可麦穗知道不是馋。她那向来准得像月初升月牙儿的月信,迟了快俩月了。小腹那里,像是被人偷偷塞进一团发起来的老面,一天天悄没声儿地鼓胀起来,摸着有点儿硬,还带着丝缕缕下坠的酸胀。夜里躺在炕上,她能感觉到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动弹,像小鱼在浑浊的水里吐了个泡泡,细微得让她怀疑是错觉,却又真实得让她心惊肉跳。
村里的婆娘们,眼睛都毒得像淬了盐碱地硝盐的针。先是井台边洗衣裳的王寡妇,盯着弯腰打水的麦穗看了半晌,目光在她腰臀处逡巡,咧开一嘴被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麦穗妮子,这身段儿……可是越来越饱满了,跟你娘当年怀你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话语像条滑腻的泥鳅,钻进耳朵,留下黏糊糊的不适。
接着是下地给玉米间苗歇晌时,几个老娘们儿凑在田埂的树荫下纳鞋底,眼神像苍蝇一样围着麦穗嗡嗡转,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发出那种像是发现了肉骨头的野狗般的、兴奋而暧昧的笑声。等她扛着锄头走近,那笑声便戛然而止,换成一种掺杂着怜悯和看热闹的打量:“麦穗,咋看着没精神?这日头也不算毒,别是身上不便宜了吧?”
风言风语,像盐碱地里生命力最顽强的蒺藜,看不见根茎,却能借着风势四处蔓延,扎得人脚底板鲜血淋漓。它们顺着燥热的南风溜过矮墙,钻过破败的窗棂,最后,像无数只无形的触手,终于牢牢缠住了上官莲。
那是个闷热得如同蒸笼的傍晚,天上堆着铅灰色、沉甸甸的积雨云,却一滴雨也挤不下来,只是死气沉沉地压着村庄的屋顶和树梢。上官莲从外面回来,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里空荡荡,只有几棵瘦弱的马齿苋。她的脸色比天上的云还要沉,黑得像锅底。她没像往常一样先去看灶膛里的火,也没理会棉桃嚷嚷着饿,而是径直走到正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发呆的麦穗面前,枯柴般的手像铁钳一样,猛地攥住了麦穗细瘦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说!”上官莲的声音像是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股子血腥气,“肚子里……是谁作的孽?哪个杀千刀的王八羔子的野种?”
麦穗吓得浑身一激灵,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像离水的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说那个戴着眼镜、手指纤细、说话带着好听腔调的知青周文斌?说他怎么在高粱地浓密的绿荫里,用那双握着书本的手颤抖地抚摸她?说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边,哑着嗓子说她“真好看”?说她当时如何浑身瘫软,像一滩烂泥,任由那陌生的、带着肥皂和阳光味道的身体把她压进带着潮气的泥土里?她猛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扑簌簌地往下掉,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不说是吧?”上官莲的眼睛里冒着吃人的火苗,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带着风声,眼看一个积攒了所有愤怒和绝望的巴掌就要狠狠抡在那张年轻的、写满惊恐的脸上。可就在巴掌即将落下的瞬间,她的目光触及到女儿那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颊,那微微隆起、尚未完全显形却已无法忽视的腹部,那只高举的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硬生生僵在半空,然后,无力地、沉重地垂了下去,连带她整个佝偻的身躯都晃了晃。她发出一声漫长而嘶哑的、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撕裂开来的叹息,那叹息里裹挟着滔天的怒其不争,更是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绝望。
“作孽啊……真是作孽……”她喃喃低语,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事儿,像雪地里埋不住死孩子,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了。
第二天一早,赵老四就背着手,踱着方步来了。他没进屋,嫌晦气似的,就站在院子里,用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上晒着的萝卜干,目光像两把沾了泥的刷子,在上官莲和死死躲在娘身后、只露出半片衣角的麦穗身上,来回刷了几遍,刮得人生疼。
“满囤家的,”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压人的威严,“村里……这风可是越刮越邪乎了啊。咱们酸枣村,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啥时候出过这种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儿?这要搁在前几年,哼,那可是要挂上破鞋,敲锣打鼓游街示众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上官莲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但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稳住了身形。她把麦穗往自己身后又用力掖了掖,试图用自己干瘪的身躯挡住那些无形的箭矢。她低着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村长……孩子小,不懂事……是俺没管教好……求您,高抬贵手,给孩子……给俺们家,留条活路……”
“高抬贵手?”赵老四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这手抬得再高,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啊!这要是不严肃处理,以后村里的姑娘们都跟着有样学样,咱们酸枣村的风气还要不要了?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在上官莲那张写满绝望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然后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起来:“不过嘛……乡里乡亲的,看在满囤兄弟以前也为队里出过力、流过汗的份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具侵略性,越过上官莲颤抖的肩膀,落在了她身后那间虽然破败但还能遮风挡雨的土坯房上,那目光里带着掂量和算计,仿佛在评估这最后一点家当的价值。
“村南头,老刘家那个做木匠活的刘瘸子,刘明义,你还记得吧?就是走路有点跛,比麦穗大不了七八岁的那个。他托我来说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虽说……腿脚是不太利索,但好歹有门饿不死的手艺,人也还算老实本分。麦穗跟了他,总比……哼,也算是个归宿,能把眼前这关过去。至于这肚子里的……”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到时候就说是早产,七活八不活,糊弄糊弄,时间长了,谁还记得这档子破事?”
刘瘸子?那个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使不上劲,走路一肩高一肩低、像狂风中歪斜的稻草人似的木匠?麦穗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总是沉默地坐在他家院子里的木屑堆里,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推着刨子,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的香味和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他好像……确实比那些油腻的光棍汉看着干净些,可他那条瘸腿,那沉默寡言的样子……
麦穗在娘身后,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绝望。她死死抓住娘背后那件破旧褂子的布料,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隔着布料掐进娘的肉里。她不要!她不要嫁给一个瘸子!她肚子里的是文斌的种,是那个说话好听、有文化的知青的种啊!
上官莲闭了闭眼,胸口像是被一块冰凉的巨石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知道,这就是赵老四“高抬贵手”的价码。把女儿推进一个残疾人的怀里,用一桩极不匹配的婚姻,换来表面的风平浪静,堵住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保住这个家最后一点可怜的颜面。她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除非她眼睁睁看着女儿被那些红了眼的民兵拉去批斗,脖子上挂着破鞋,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受尽屈辱;除非她看着这个刚刚失去男主人、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彻底烂掉、臭掉,被所有人的唾沫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调子,“……俺……俺答应。”
“娘——!我不嫁!死也不嫁!” 麦穗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像是被猎人射穿了胸膛的鸟儿,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哀鸣。她疯狂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
上官莲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她只是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女儿那死死抓住她衣角、因为绝望而痉挛的手指。那力道,决绝得近乎残忍,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掰开的不是手指,而是母女之间最后那点温情牵连。
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快得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人晕头转向,满地狼藉。没有彩礼,没有嫁妆,甚至没有一件囫囵的新衣服。选了个所谓“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其实就是三天后。仓促得像是赶着去埋掉一个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出嫁的前一晚,麦穗被反锁在了屋里。上官莲翻箱倒柜,找出一块不知藏了多久、颜色还算鲜亮的红布,连夜用手搓成了一条新的裤带。天快亮时,她打开门,把那条新的红裤带塞到蜷缩在炕角、像具空壳的麦穗手里,哑着嗓子,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说:“旧的……扔了吧,沾了晦气,不吉利。”
那条曾经紧贴着她肌肤、见证过高粱地里那份隐秘悸动和耻辱的旧红裤带,被上官莲拿到冰冷的灶膛里,划燃火柴,一把火烧了。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那抹刺眼的红色,布料蜷曲、焦黑,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一个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梦,连同那份短暂的、扭曲的激情,一起被彻底焚毁,化为一小撮灰烬。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刘瘸子就赶着一辆借来的、车辕磨得发亮的旧板车来了。他没进院,就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等着,身子微微倚着车辕,那条不便的腿稍稍弯曲着。他穿着一件半新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但很干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看着地面,偶尔抬起眼皮望一眼院门,眼神里有些许局促,还有些认命般的平静。
麦穗被上官莲半扶半拽地弄出了门。她穿着一件上官莲连夜浆洗过、打了补丁但还算整洁的旧褂子,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神采。上官莲把一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塞到她冰凉的手里,里面是两件换洗的破衣服,以及,那条新的红裤带。
“去了……收敛性子,好好过日子。”上官莲的声音硬邦邦的,像是冻僵了的土坷垃,听不出丝毫温度和情绪,“女人的命,就是这么个命,捻不住,就得认。”
麦穗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了一排青白的印子。她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那个肩膀一高一低、走路微微摇晃的陌生男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上了那辆坚硬的、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板车。
刘瘸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调转车头,拿起鞭子,轻轻在那头瘦驴身上拂了一下。板车吱吱呀呀地启动了,车轮碾过村道上碎石子和尘土,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朝着村南头那片同样荒凉、但隐约能闻到木材味道的方向走去。
上官莲站在门口,看着板车在清晨稀薄的雾气里,晃晃悠悠,越走越远,车影和刘瘸子那略微倾斜的背影逐渐模糊,最终变成一个渺小的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她一直那么站着,脊背挺得笔直,像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一半却依然立着的老槐树,直到太阳完全挣脱地平线,明晃晃、冷冰冰的光线照亮了她那张沟壑纵横、如同干裂土地般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她缓缓地转过身,准备回屋。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瞥见了隔壁邻居家柴火垛后面,一闪而过的、一个熟悉而仓惶的身影。是周文斌。他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偷偷跑来,躲在暗处窥看。这个点燃了引线却又无力承担后果的罪魁祸首,此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只敢在阴影里颤抖。
上官莲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最终凝结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冰冷坚硬的弧度。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径直迈过门槛,走回了那间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更加空旷、冰冷的屋子。
日子,仿佛又被人强行按回了原来的轨道,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继续吱吱嘎嘎地向前转动。表面上,酸枣村的人们很快就不再公开谈论张麦穗和她那仓促的婚事,仿佛她只是嫁去了一个不算如意但也勉强能过的人家。只有上官莲自己知道,心里那本就贫瘠荒芜的田地,又有一块彻底塌陷了下去,被更多冰冷的、沉默的黄土深深掩埋,再也不会生出任何希望的秧苗。
而关于张麦穗的红裤带和她钻过高粱地、最终草草嫁给木匠刘瘸子的故事,则在酸枣村那些长舌妇们的舌尖上,被反复咀嚼、添油加醋,演变出无数个香艳或悲戚的版本,成了一个带着桃色诱惑和沉重警示意味的乡村寓言,在每一个漫长的、无所事事的午后和夜晚,伴随着纺车的嗡嗡声和旱烟袋的明明灭灭,悄然流传,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