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福贵死了。
死得干干净净,连块像样的骨头都没留下。上官村的人们在唏嘘议论了几天之后,便像遗忘一颗被风吹走的沙砾,渐渐不再提起他了。只有村东头那片被烧得乌黑、散发着焦糊气的“鬼见愁”荒地,和那三间愈发破败的土坯房,还残存着他存在过的痕迹。
王秀娟在炕上昏昏沉沉躺了半个多月。她时而高烧说明话,时而又像一具空壳般寂静。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扎了几针,留下几包去火的草药,摇着头走了。是隔壁的孙老六媳妇,看不过眼,每天过来给她喂几口米汤,帮她擦拭一下身子。
等她终于能挣扎着下炕时,人已经瘦脱了形。原本丰腴的脸颊凹陷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却空洞无神,像两口枯井。只有那腹部,不受控制地、固执地向外隆起,与她那瘦削的身体形成一种怪异而刺眼的对比。
村里关于她肚里孩子的流言,在她昏迷期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雨季的霉菌,在阴暗处疯狂滋生。
“肯定是赵老蔫的种!那天晚上我瞧见他鬼鬼祟祟从她家那边过来……”
“放屁!我看是钱支书的!没见祠堂那事后,钱支书对她家‘格外关照’吗?”
“保不齐是福贵自己的呢?时间上也对得上……”
“拉倒吧!都多少年没动静了,偏偏这时候有了?我看啊,就是个野种!来路不明的野种!”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土坯房的缝隙,扎在王秀娟早已麻木的心上。她不再辩解,甚至不再有任何反应。她只是默默地活着,像一株被狂风暴雨蹂躏后,仅凭着一点本能,还在泥土里挣扎的野草。
几个月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王秀娟独自一人,在冰冷的土炕上,经历了撕心裂肺的阵痛,生下了一个男婴。没有接生婆,没有热水,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和她自己咬破嘴唇发出的、压抑的闷哼。
孩子生下来,哭声像小猫一样微弱。王秀娟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看着这个皱巴巴、浑身通红的小东西。她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她发现,孩子的眉眼间,竟然依稀有着上官福贵的影子,尤其是那紧闭着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嘴唇。
这一刻,一直干涩的眼眶,突然涌出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她不知道这眼泪为谁而流,为死去的男人?为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还是为她自己这看不到尽头的、苦难的人生?
她给孩子取名叫“野草”。
上官野草。
这个名字,像她无声的抗争,也像她对这孩子命运的预言——像野草一样,自生自灭,贱命一条。
上官野草,似乎从出生起,就带着某种原罪。他长得瘦小,反应也比别的孩子慢半拍,五六岁了,说话还含混不清,眼神总是直勾勾的,带着一种懵懂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迟钝。村里的小孩都不跟他玩,还经常追在他后面,用土坷垃丢他,喊着:“野种!傻野草!”
王秀娟从不阻拦,也不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下地挣那点微薄的工分,收拾那几块越来越贫瘠的自留地,回到冰冷的灶台前熬煮清可见影的粥。她对野草,说不上疼爱,也谈不上虐待,更像是在履行一种麻木的义务。偶尔,在夜深人静,听着身边孩子沉睡时均匀的呼吸声,她会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他那酷似上官福贵的眉眼,但很快,又会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翻过身去,留给世界一个冰冷僵硬的背影。
那卷翠绿的头巾布料,终究没有被做成头巾。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王秀娟把它从箱底翻出来,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拿起剪刀,默默地把它剪成了几块,给野草缝补了膝盖和屁股上磨破的裤子。那一点鲜亮的、曾经象征过短暂张扬和粗糙温存的绿色,最终以最实用的方式,掩盖在了生活的破败和污浊之下。
日子,就像上官村头那浑浊的河水,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土地承包到户了,村民们的心思活络起来,有人开始琢磨着做点小买卖,有人外出打工。上官村似乎也在变,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权力依旧在钱满囤那些人的手里打着转,只是形式不同了。
王秀娟没有那份心思,也没有那个能力。她守着她那几亩地,守着那个傻儿子,守着那三间愈发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像一头蒙着眼拉磨的老驴,一圈,又一圈,重复着毫无希望的轨迹。她的身体,像被榨干了汁液的甘蔗,迅速地干瘪、衰老下去。曾经丰腴的身材变得佝偻,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只有那双偶尔抬起、望向远方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被苦难磨砺过的、冰冷的坚硬。
又是一个春天。风,变得柔和起来,带着泥土解冻后湿润的气息和草木萌发的青涩味道。
王秀娟扛着锄头,带着已经十几岁、却依旧懵懂痴傻的野草,去给“鬼见愁”的地里锄草。那片地,自从上官福贵死后,就又慢慢荒芜了,只有一些顽强的茅草和蒿子,年年生长。
她走到地头,停下了脚步。
在那片曾经被大火烧得一片焦黑、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密密麻麻地,覆盖上了一层新绿。是野草。各种各样的野草,有狗尾巴草,有抓地秧,有苦苦菜……它们从焦黑的泥土里钻出来,迎着还有些料峭的春风,舒展着柔嫩的、却充满无限生机的叶片。它们绿得那么纯粹,那么肆意,那么不管不顾,仿佛在嘲笑那场曾经试图毁灭一切的大火,在嘲笑这人世间所有的苦难和不公。
阳光照在这一片新绿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王秀娟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野草在她身边,咿咿呀呀地,试图去抓一只飞过的白色粉蝶。
她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轻轻抚摸着一株刚刚钻出地皮的、嫩绿的草芽。那触感,柔软而坚韧。
风吹过,整片荒地上的野草,都向着同一个方向伏倒,又顽强地挺起,发出沙沙的、如同低语般的声响。它们不需要谁的认可,不在乎谁的践踏,只要有一点泥土,一丝雨水,一缕阳光,就能一次又一次地,从灰烬里,从绝望中,疯长出来。
绿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