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福贵这头“犟驴”,自从在水渠边把赵老蔫撂进泥水里之后,算是彻底把这上官村的一潭死水给搅浑了。他那身蛮力,不再仅仅挥洒在“鬼见愁”的荒地上,更像是一柄刚刚开刃、带着豁口的杀猪刀,开始在村里那些看不见的筋肉筋膜间试探、切割。
起因是公社下来的一纸摊派通知。今年收成不算顶好,可上面要的“爱国粮”、“水利集资款”、“民兵训练费”却比往年又多了一成。通知传到上官村,像一块臭肉扔进了绿头苍蝇堆里,嗡嗡营营的议论声在村子上空盘旋了几天,最终都化作了沉默的忍耐。多交就多交吧,祖祖辈辈不都这么过来的?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
但这沉默里,偏偏就站出了一个不和谐的硬骨头——上官福贵。
他捏着那张由村会计用毛笔歪歪扭扭抄录、盖着大队红戳的通知,蹲在自家门槛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那上面罗列的名目,他有些懂,有些不懂,但最后那个刺眼的数字,他懂。那意味着他刚从“鬼见愁”地里刨出来的、还没捂热乎的几担粮食,又得填进去大半,他那三间大瓦房的梦想,眼看着又得往后推,推到那望不到边的地头上去。
“凭啥?”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老天爷不给饭吃,他们倒比老天爷还狠!”
王秀娟正在灶台边和面,准备蒸一锅窝头,听到他这话,手一抖,面粉簌簌地落下来。她这些日子,愈发沉默了,像一片被晒蔫了的叶子,只有在夜深人静抚摸那卷藏在箱底的绿头巾布料时,眼里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此刻,她怯怯地开口:“他爹……少说两句吧,都是这么交的……别惹事……”
“惹事?”上官福贵猛地站起身,把那团纸砸在地上,“老子凭力气吃饭,交皇粮国税天经地义!可这多出来的是啥?是喝人血!老子不交!”
他的声音很大,像一口破钟,撞破了上官村午后沉闷的空气。隔壁院子里的孙老六探出半个脑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支书钱满囤的耳朵里。钱满囤,五十来岁,身材干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风纪扣总是扣得严严实实。他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喜欢眯着,仿佛在掂量对方的分量。他能在上官村稳坐这么多年,靠的不是力气,是心思,是手腕,是那张能把死人说话、活人说死的嘴,以及背后那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赵老蔫那次吃了亏,早就憋着坏,此刻正凑在钱满囤身边,添油加醋:“姐夫,您听听!这上官福贵是要反天啊!连公社的通知都敢不放在眼里!我看他就是仗着有把子力气,不把您,不把组织放在眼里!这要是不治治,以后咱上官村,谁还听招呼?”
钱满囤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卷着一支旱烟,火柴“刺啦”一声点燃,青色的烟雾缭绕着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他眯着眼,透过烟雾,仿佛能看到上官福贵那副梗着脖子的犟驴模样。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太阳像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煤球,把西天烧得一片血红。村中央那间破败的祠堂,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钱满囤让会计敲响了挂在老槐树下的半截铁轨,咣咣咣的声音传遍全村,这是要开大会的信号。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男人们蹲在墙根吧嗒着旱烟,女人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祠堂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煤油灯跳动着昏黄的火苗,把一张张饱经风霜、表情各异的脸映得明暗不定。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烟味和一种陈年灰尘的味道。
上官福贵来得晚,他故意磨蹭着,等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才扛着他那标志性的开山镐,咚、咚、咚地走了进来,把镐头往地上一杵,双手拄着镐把,像尊门神似的立在祠堂门口,挡住了大半光线。他那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具有压迫感。
王秀娟跟在他身后,像只受惊的鹌鹑,低着头,寻了个最不显眼的角落缩着,手里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跳得厉害。她总觉得今晚要出事。
钱满囤坐在祠堂正前方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后面,慢悠悠地喝着一杯酽茶。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先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又从农业学大寨讲到公社的最新指示,云山雾罩,绕了一大圈,最后才落到摊派的问题上。
“……乡亲们哪,咱们要体谅国家的难处,要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多交一点粮,多出一点钱,是为了咱们将来更好的日子!这是光荣的任务!”他顿了顿,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全场,最后停留在门口那个黑塔般的身影上,“我相信,咱们上官村的社员,觉悟都是高的,都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人群里一片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就在这时,上官福贵那粗嘎嘎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钱支书,俺有个事不明白!”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钱满囤眼皮都没抬,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福贵啊,有啥不明白的,你说。”
“俺就想问问,”上官福贵往前走了两步,镐头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这‘爱国粮’俺认交!可那‘水利集资款’,咱村东头那水渠,年年说修,年年还是那鸟样!赵老蔫扒口子都没人管!这钱集到哪儿去了?还有那‘民兵训练费’,俺咋没见民兵训练过?倒是见民兵连长家的新自行车锃光瓦亮!”
他这话,像一把刀子,直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祠堂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有人偷偷交换着眼神,有人低下头掩饰嘴角的笑意。这些问题,像鱼刺一样卡在很多人喉咙里很久了,只是没人敢像上官福贵这样,当着钱满囤的面,赤裸裸地捅出来。
王秀娟在角落里,吓得脸都白了,手心全是冷汗。
钱满囤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他到底是老江湖,放下茶杯,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看似宽容的笑意:“福贵同志关心集体,这是好事嘛。水利款,那是公社统一规划,咱们村排在后头;民兵训练,那是战备需要,岂是儿戏?至于自行车,那是人家民兵连长自家的条件,我们不能眼红嘛!”
“眼红?”上官福贵嗤笑一声,声音更大了,“俺不眼红他自行车!俺是觉得这钱交得不明不白!俺的血汗钱,不能打了水漂!这多出来的摊派,俺不交!谁爱交谁交!”
“上官福贵!”钱满囤终于沉下了脸,声音里带上了威严,“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对抗公社决定!你想干什么?”
“俺不想干什么!”上官福贵梗着脖子,毫无惧色地迎着钱满囤的目光,“俺就想讨个明白!这钱,到底用在哪儿了?你要是能说出个一二三,让大伙心服口服,俺上官福贵第一个交!要是说不明白,哼!”
他冷哼一声,那意思不言自明。
祠堂里的气氛瞬间紧张得如同拉满了的弓弦。煤油灯的光晕里,灰尘狂舞。村民们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一村之首和一村之“犟”的对峙。赵老蔫躲在人群后面,脸上露出阴险的得意,巴不得两人立刻打起来。
钱满囤盯着上官福贵,那双鹰眼里寒光闪烁。他没想到这头犟驴这么愣,这么硬,直接把话顶到了墙角。他当然说不出那钱的明细,这里面的弯弯绕,怎么能摆到台面上?他可以用权势压人,但眼前这头犟驴,明显不吃这一套,逼急了,真可能在这祠堂里闹出更大的动静,到时候反而不好收场。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钱满囤脸上的寒冰融化了,他又露出了那种公式化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底下,藏着针。
“好!好!福贵同志有疑问,这是民主的体现嘛!”他话锋一转,“既然大家对摊派有意见,那这样,我跟公社反映反映,看看能不能酌情减免一些。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视全场:“在上面的新指示下来之前,该交的,还是要交!不能影响大局!散会!”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端起茶杯,起身就走出了祠堂。那背影,看不出丝毫的狼狈,反而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
村民们面面相觑,然后也默默地、迅速地散去了。祠堂里很快又恢复了空旷和破败,只剩下几盏煤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上官福贵依旧拄着镐头站在那里,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赢了,至少表面上是赢了。他逼得钱满囤当众退让,答应去反映情况。他感觉自己像打了个大胜仗,那股扬眉吐气的感觉,让他浑身舒坦。他看着空荡荡的祠堂,仿佛能听到自己那如同闷雷般的声音,还在梁柱间回荡。
王秀娟等到人都走光了,才敢挪过来,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走吧……回去吧……”
上官福贵这才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扛起镐头,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他觉得天也高了,地也宽了,那三间大瓦房,仿佛又近了一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赵老蔫那双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也没有品味出钱满囤最后那句“但是”里,所包含的冰冷杀机。
他只觉得,自己这头犟驴,今天把这上官村的天,都顶得晃了三晃。他却不知,自己那对刚刚尝到权力滋味的、充血而坚硬的犄角,已经结结实实地,卡在了一道无形而坚韧的、用关系和规则编织成的藩篱上。进退,已不由他了。
夜风吹过,祠堂屋檐下的荒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在无声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