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福贵像一头真正认主的犟驴,把王秀娟从那“鬼见愁”的泥坑里拔出来没过三个月,就用那身使不完的力气,连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急迫,把她娶进了门。
婚事办得简单,甚至有些潦草。几斤水果糖,半扇肥猪肉,一锅炖得烂糊的白菜粉条,就把王家庄这个盘亮条顺的闺女接回了上官村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房子是上官福贵爹娘留下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混着麦秸的黄土,屋顶的茅草被雨水沤成了黑褐色,散发着一股霉味。但那炕,却是上官福贵用了整整两天工夫,新盘的。用的是河滩上拉来的、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坚硬的大鹅卵石,掺上最好的黄泥,他光着膀子,撅着屁股,把那泥和得均匀透亮,一块块石头垒得严丝合缝,炕面抹得溜光水滑,像大闺女的脸蛋。他憋着一股劲,要把这冰冷的旧巢,弄得至少有个热乎的“炕头”。
新婚之夜,闹洞房的闲汉们被上官福贵那双布满血丝、带着威胁意味的眼睛瞪得发毛,胡乱说了几句荤话,便讪讪地散了。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灯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把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忽大忽小,扭曲变形。
王秀娟穿着那身唯一的新衣裳——一件红底碎花的棉布罩衫,坐在炕沿上,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她能闻到新炕面上黄泥和石头被灶火初次烘烤后散发出的、带着土腥气的温热,也能闻到身边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混合着汗味、烟草味和一种陌生雄性气息的味道。那味道让她心跳如鼓,胸口发闷。
上官福贵站在地当间,像半截黑塔,堵住了大半个门口。他看着她,看着灯光下她低垂的脖颈,那一段白皙在红衣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他喉咙发干,刚才灌下去的那几杯劣质薯干酒,此刻在肚子里烧成了一团火,往四肢百骸里窜。他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声粗重的喘息。他猛地一步跨上前,那双能扳倒牛犊、刨开硬土的大手,有些笨拙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王秀娟圆润的肩头。
王秀娟浑身一颤,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肩膀被他铁钳般的手固定住了。他的呼吸喷在她的头顶,热烘烘的,带着酒气。
“俺……俺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他哑着嗓子,声音像是在砂轮上磨过,“俺有力气,俺能挣工分,俺还能开荒!咱以后盖大瓦房,青砖到顶,亮堂堂的!”
他像是在宣誓,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然后,他不再犹豫,一把将她搂紧,那力量大得几乎要把她揉碎在自己滚烫的胸膛里。王秀娟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便被彻底淹没了。新炕上传来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褥子,炙烤着她的臀腿,而身上这个男人带来的,却是另一种滚烫,一种近乎野蛮的、要将她拆吃入腹的灼热。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扰,墙壁上那两个纠缠的影子,也随之疯狂地摇晃、融合,最终坍缩成一团模糊的黑暗。
日子,就像上官村头那架老掉牙的水车,吱吱嘎嘎地转动起来。
上官福贵果然像一头上了套的牲口,更加疯狂地往地里倾泻着他的力气。生产队的活计,他抢最重的干,拿最高的工分。下了工,别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歇着,他抓起早就藏在田埂下的镐头、铁锹,又一头扎进那片“鬼见愁”的荒地。月光下,他古铜色的脊背反射着清冷的光,镐头起落的黑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在啃噬着大地。他要把这片谁也不屑要的土地,变成他的粮仓,变成他承诺给屋里那个女人的三间大瓦房。
王秀娟则迅速融入了上官村女人们的生活轨迹。天不亮就起床,拉着风箱烧火,熬一锅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伺候男人吃完,揣上块窝头,就跟队里的妇女们一起下地,薅草、间苗、拾棉花。她话不多,手脚却利索,那丰腴的身子似乎蕴藏着不小的能量。只是那胸脯(此处省略50字)引得村里一些光棍汉和长舌妇偷偷打量。
夜晚,是上官福贵释放另一种力量的时刻。那盘他精心垒砌的热炕,成了他新的战场。他像(此处省略100字)。黑暗中,她有时会睁大眼睛,望着被烟熏火燎成黑色的房梁,听着身边男人沉雷般的鼾声,心里头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她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会不会已经有一颗种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落下了土?
第一年秋天,玉米收回家,金灿灿的堆在院子里一小堆,虽然远不够盖房,但上官福贵看着高兴,觉得希望就在眼前。可王秀娟的肚子,依旧平坦。
第二年夏天,“鬼见愁”的地被他收拾得能多打几十斤粮食了。上官福贵黑瘦了些,但眼神里的光更亮了。他甚至在梦里都看见了那青砖大瓦房拔地而起。但王秀娟的腰身,还是那样丰腴,没有半点鼓胀的迹象。
第三年,第四年……时光就在这热炕头的喘息与冷灶台的寂静中,交替着流淌。
王秀娟的肚子,开始像有了灵性,又像是故意捉弄人。它会在某个清晨,让她闻到油腥味就想吐,会在某个夜晚,让她觉得胸口胀痛。上官福贵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会迸发出惊喜的火花。他会在夜里变得格外小心翼翼,甚至会在收工回来时,偷偷从兜里摸出个在河里摸来的野鸭蛋,塞到王秀娟手里。那段时间,连冷灶台似乎都多了几分暖意。
希望,像旱地里冒出的一个脆弱的绿芽。
然而,这绿芽总是长不高。往往过了两三个月,在某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或者在一次并不算重的劳作之后,王秀娟会觉得小腹一阵熟悉的、令人恐惧的坠痛。然后,热流涌出,那一点点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关于生命的想象和期盼,便随着那暗红色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流逝了,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虚无。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流产,都像是在上官福贵心头剜掉一块肉。他那股没处使的力气、开始变了味道。起初是沉默,可怕的沉默,能连着几天不说一句话,只是闷头刨地,把那“鬼见愁”的石头刨得火星四溅。后来,那沉默变成了无名的火气。他会因为一点小事,比如粥熬糊了,或者锄头放的位置不对,就对着王秀娟粗声恶气地吼叫,那双大手虽然从未真正落在她身上,但挥舞起来带出的风声,也足以让她胆战心惊。
王秀娟则像一朵被雨水反复打蔫的花,越来越沉默,眉眼间总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郁气。她的身体依旧丰腴,甚至因为几次似是而非的“孕育”而更添了几分妇人的圆润,但内里却仿佛被一次次掏空了。她变得更加顺从,在床上,她像一段没有知觉的木头,任由他在她身上发泄着精力、失望和愤怒。只有在独自一人,对着那口冰冷的水缸,或者那总是冒不好烟的灶膛时,眼里才会滚下大颗大颗的、无声的泪珠。她开始偷偷打听各种偏方,去邻村找那个据说很灵验的“老仙姑”,求回来一些用黄纸包着的、味道古怪的香灰,或者几根干枯的、看不出原貌的草根,默默地熬成黑乎乎的药汤,咬着牙灌下去。那苦涩的味道,从舌头一直蔓延到心里。
又是一个冬夜,北风像野狗一样在窗外嚎叫,刮得破旧的窗棂纸哗哗作响。土坯房里,虽然炕烧得滚烫,但空气却冰冷。两人早早躺下了,黑暗中,只有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上官福贵翻了个身,面对王秀娟,一只手习惯性地伸过来,搭在她柔软的腰肢上,带着试探的意味。王秀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动,也没有像最初那样羞涩地躲闪,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口枯井。
男人的手开始不安分(此处省略300字)。
突然,上官福贵停了下来,伏在她身上,不动了。黑暗中,他粗重地喘息着,然后猛地一拳砸在炕席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连炕都震动了一下。
“妈的!……咋就不行!老子连石头都能刨开!咋就种不活一棵苗!” 他低吼着,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王秀娟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鬓角流进耳朵里,冰凉一片。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窗外,北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嚎叫着,仿佛在应和着这屋里无声的绝望。
热炕头,终究暖不透冷灶台。
那三间大瓦房的梦想,似乎也随着这一年复一年、萌发又枯萎的希望,变得越来越遥远,像蜃气里的幻影,看得见,摸不着。上官福贵那身惊人的力气,在这无法征服的、关于繁衍的难题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