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壮是踩着露水离开上官屯的。
天还灰蒙蒙的,河套边的芦苇荡里宿雾未散,像一床破旧的棉絮缠绕在水面上。他把那几件木匠工具用油布包了,深深塞进老黑驴背上的褡裢里。驴脖子上的铃铛被他用草叶塞住了,走起路来只发出闷闷的呜咽。
昨夜他在孙秀梅的院墙外站了半宿。新抹的黄土墙面上,前几日他亲手按下的掌印还清晰可见,像一个个无声的烙印。窗纸突然亮了,映出女人起身舀水的剪影。他慌忙蹲下身,听见屋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和水瓢碰缸沿的脆响。那声音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疼得他攥紧了拳头。
\"走吧。\"他拽了拽驴缰绳,声音哑得像破锣。
老黑驴却犯了倔,四蹄钉在原地,鼻子朝着孙秀梅家的方向不住抽动。这畜生记性好,还记得那些深夜驮着的杨木料,记得女人偶尔喂它的胡萝卜缨子。
赵大壮举起鞭子,终究没忍心落下。他抓起一把带着霜露的青草,凑到驴嘴边:\"老伙计,咱得走。\"
驴舌头卷走青草,温热的口水沾了他满手。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又裂开了几道血口子——是昨夜劈柴时分的心,斧头削去了块皮肉。
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时,他已经走在通往县城的上路上。路两旁的玉米秆子耷拉着焦黄的叶子,早熟的棒子咧开嘴,露出干瘪的籽粒。今年这旱灾来得邪乎,河套的水位一天天下降,露出满是裂纹的淤泥,死鱼的白肚皮在阳光下闪着瘆人的光。
\"大壮!等等!\"
福寿叔的声音从后面追来。老木匠拄着拐杖,跑得气喘吁吁,花白的胡子沾着露水。
\"这个带上。\"老人塞过来一个布包,里面是半块腊肉和几个窝头,\"往北走,过了马颊河,我有个师弟在张庄开木匠铺。\"
赵大壮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他看见老人鞋帮上沾着新鲜的泥浆,想必是天没亮就赶路了。
\"秀梅她...\"福寿叔突然压低声音,\"昨夜来找过我。\"
赵大壮猛地抬头。
\"她问我,杨木做的桌子能不能传代。\"老人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雾气缭绕的上官屯,\"我说,好木头越用越亮,能传三代。\"
路边的老杨树上,几只乌鸦哑哑地叫。赵大壮把布包塞进褡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老黑驴这次乖乖跟着,铃铛里的草叶不知何时掉了,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日头升高时,他路过北坡的集体林子。那两棵杨树的树桩还裸露在那里,断面上已经萌出细弱的新芽。他想起那晚月光下飞舞的刨花,想起女人低头为他包扎伤口时垂下的发丝。
\"站住!\"
王胖子带着两个民兵从树林里钻出来,裤腿上沾着苍耳子。村长的脸被太阳晒得油光发亮,像条刚出水的鲶鱼。
\"这是要上哪发财啊?\"王胖子眯着眼打量驴背上的褡裢。
赵大壮不吭声,目光落在村长腰间新别的牛皮带上。那皮带扣闪着铜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听说你要去张庄学手艺?\"王胖子用鞭梢戳了戳他的胸口,\"别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在屯里待不下去了吧?\"
两个民兵发出暧昧的哄笑。其中年轻的叫二嘎子的,故意大声说:\"村长,我看他是没脸见人!搞破鞋让人戳脊梁骨了!\"
赵大壮的拳头骤然握紧,骨节发出嘎巴的声响。老黑驴不安地跺着蹄子,缰绳在他手里越攥越紧。
\"怎么?还想动手?\"王胖子冷笑着逼近,\"信不信我这就去告诉孙秀梅,你赵大壮是个孬种,睡了女人不敢认账!\"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所有人都抬起头,看见北边的天际线堆起铅灰色的云团。干热的风突然转了向,带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要下雨了。\"赵大壮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王胖子愣了下,随即啐了口唾沫:\"少打岔!今天不说清楚...\"
\"村长,\"赵大壮打断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边的乌云,\"你说人要是挨了雷劈,会不会天灵盖上都刻着罪状?\"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王胖子一时语塞。二嘎子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叔,要不先回吧,眼看要下暴雨了。\"
第一滴雨点砸在赵大壮额头上,冰凉刺骨。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在干裂的土路上砸出一个个小坑。老黑驴兴奋地扬起脖子,发出长长的嘶鸣。
\"走!\"王胖子悻悻地挥手,带着民兵钻进树林避雨。
赵大壮却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浇透全身。褡裢里的工具被雨水打湿,散发出桐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他想起孙秀梅那方绣着牵牛花的手帕,此刻应该正躺在他贴身的衣袋里,被雨水浸得柔软。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路旁的玉米叶子在雨中欢快地抖动,干渴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雨水。这时,他看见雨幕中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铁蛋光着脚在泥泞的路上奔跑,蓑衣像巨大的蝙蝠翅膀在身后飘荡。孩子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跑得跌跌撞撞。
\"叔!\"铁蛋喘着粗气拦住驴头,从蓑衣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娘让送的。\"
油纸包里是三个白面馍馍,还温乎着。最上面那个馍馍上,用指甲深深掐出一朵五瓣梅花。
赵大壮的手颤抖起来。他认得这记号——很多年前,他娘蒸馍馍时,总会在给爹的那个上掐朵梅花。
\"娘说...\"铁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睛亮得惊人,\"桌腿又晃了,让你得空...得空回来修修。\"
雷声在头顶炸开,闪电像银蛇般撕裂天空。在这一明一暗间,赵大壮看见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看见他脚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看见他眼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倔强。
他弯腰把孩子抱上驴背,用蓑衣仔细裹好。铁蛋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温热的气息喷在他颈窝里。
\"坐稳了。\"他甩开鞭子,老黑驴四蹄腾空,在雨幕中疾驰起来。
雨水冲刷着土路,也冲刷着路旁新坟旧冢。赵大壮看见孙秀梅男人的坟头已经长满青草,而更远处,他爹娘的合葬坟前,那棵歪脖子柳树被风雨刮得东倒西歪。
该修的终究要修,该还的终究要还。
在岔路口,他勒住驴缰。往北是张庄,往南是上官屯。雨渐渐小了,云缝里漏下金色的阳光,照得满地积水闪闪发亮。
铁蛋突然指着天空:\"叔,看!\"
一道完整的彩虹桥横跨天际,一端落在北坡的集体林子,另一端正好罩在上官屯上空。被雨水洗过的屯子青砖灰瓦,像幅刚画好的水墨画。
赵大壮调转驴头,朝着彩虹指引的方向。老黑驴欢快地打着响鼻,铃铛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叮当作响。
此时孙秀梅正站在家门口,望着天边的彩虹发呆。院里的杨木桌被雨水淋得透湿,木纹吸饱了水,愈发显得深沉。桌腿确实有些晃了——是她故意拧松了榫卯。
她伸手抚过桌面,指尖在那些蜿蜒的纹理上游走。忽然触到一处新添的刻痕,低头细看,是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远去的铃铛声又由远及近,在雨后的宁静里格外清晰。她没有回头,只是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颈后那道浅浅的疤痕。
凤仙花在墙头开得正艳,花瓣上的水珠像眼泪般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