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他娘的像个磨盘,吱吱嘎嘎,不紧不慢,却能把最尖利的石头子儿都磨成粉,能把最浓的血尿都渗进土里,最后只剩下一点说不清滋味的沉淀。一晃眼,河里的冰凌子炸了又凝,地里的麦子黄了又青,竟也囫囵着过去了两个年头。
又是一年麦黄时。天热得邪性,日头明晃晃的,像烧透的白铁片子,把空气都烫出了波纹。金黄色的麦浪翻滚着,一直涌到天边,空气里弥漫着麦秆被晒爆后散发出的、带着点焦糊味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和远处牲口棚传来的、热烘烘的粪肥味道。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灰扑扑的,趴在大地上,像一头反刍的老牛。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些颓圮的院墙,好些被主人用新烧的土坯仔细地补过,虽然依旧斑驳,却少了些垂死的衰败。村口那棵老槐树,枯死的半边依旧伸着狰狞的枝丫,但活着的半边,叶子却绿得发黑,在热风中哗啦啦地响,像是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最大的动静,在村北那片原本荒芜的打谷场上。此刻,这里人头攒动,喧嚣声、欢笑声、孩童的哭闹声、还有用旧柴油发电机带动的大喇叭里放出的、走了调的梆子戏,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滚烫的、带着泥土腥味的声浪,直冲云霄。
这是村里头一遭举办的“麦田艺术节”。说是艺术节,其实更像是个大集市。场子一边,搭起了简陋的戏台,几个脸上涂着劣质油彩的老头老太,正咿咿呀呀地唱着谁也听不清词儿的古老戏文。场子中央,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有卖新麦子蒸的、喧腾腾大馒头的;有卖自家腌的、咸得齁死人的咸鸭蛋的;有卖用红柳条编的、歪歪扭扭却结实的筐篓簸箕的。
最多的,还是合作社的摊子。几张长条木板上,铺展着颜色各异、质地厚实的老粗布。不再是单调的本色,有的染成了淡淡的茜草红,像少女羞赧的脸颊;有的染成了沉稳的靛蓝,像雨后的天空;还有的,巧妙地运用了经纬线的疏密,织出了简单的、如水波纹般的图案。旁边,用粗陶罐子装着金黄的小米,用新麦秆编的小袋子装着各种杂粮,都用红纸黑字写着标签,字是请村里唯一的老秀才写的,带着股笨拙的认真劲儿。
苏念穿着一件她自己用合作社染的淡青色粗布做的裙子,样式简单,宽宽松松,早已没了当初那些奇装异服的影子。她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个髻,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脖颈上。她正忙着跟一个从城里开车来的、戴着遮阳帽的妇人解释一块布料的织法,脸上带着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偶尔用手比划一下,那双手,依稀还能看出曾经的纤细,但指关节明显粗了些,皮肤也粗糙了不少,指甲缝里甚至能看到一点洗不掉的、染料的痕迹。
林恒则在摊子后面,跟几个来批发杂粮的小贩讨价还价。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裤和一件汗湿的背心,露出的胳膊晒得更黑,肌肉线条像钢铁锻打出来的一般。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但眉宇间那常年拧着的疙瘩,似乎舒展了些许。他一边跟人说着话,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摊前忙碌的苏念,和她那微微隆起、在宽松布裙下已能看出明显轮廓的小腹。
那里面,揣着他的种。像一颗被狂风暴雨胡乱撒进石头缝,却意外扎下根、顽强挺出茎叶的红柳苗。
没有人再明目张胆地说闲话了。偶尔有外村人好奇打听,村里人大多会含糊地说一句:“哦,恒子家的……城里来的,能干着呢。”语气里,带着一种混杂着认同、些许自豪、以及依旧未能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时间像无声的流水,磨平了最尖锐的棱角,把一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慢慢冲刷成了生活本身的一部分。
趁着午后摊位上人稍微少点的空隙,林恒拎起半桶清水,走到场边,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剩下的,从头顶浇下。冰凉的水顺着他短硬的头发、脖颈、胸膛流淌下来,带走些许暑气。他甩了甩头,水珠四溅。
苏念也走了过来,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脸颊被晒得红扑扑的。
两人没说话,并排站在场边,望着眼前这片喧闹的、混杂的、充满粗糙生命力的景象。金色的麦田,喧嚣的人群,飘扬的尘土,混合的气味……这一切,与两年前那个死寂的、只能在沉默中缓慢腐烂的村庄,仿佛隔了一个轮回。
“累了就回去歇着。”林恒看着远处,闷声说道。
“没事。”苏念摇摇头,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让她心悸又安然的胎动,“他好像……也挺喜欢这热闹。”
林恒的目光在她腹部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开,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而是一种如同脚下土地般沉实的、无需言语的陪伴。
过了一会儿,林恒用下巴指了指远处那片在烈日下沉默伫立的红柳林,开口道:“等这小子出来了,开春,在那林子边上,再起两间房。”
苏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血红色的夕阳正开始下沉,把天边染得像泼了牲口的血,那片红柳林在血色背景中,枝干更加扭曲,却仿佛燃烧着一种沉默而炽热的生命力。
她没有问为什么还要起房子,也没有说好或者不好。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风从麦田上吹过来,带着灼热的气息,掀起她粗布裙子的下摆,也吹动了他汗湿的背心。风中裹挟着麦芒、尘土、汗水、以及远处摊位上食物和人畜混杂的味道。
这味道,不再让她觉得刺鼻和难以忍受。它变成了空气本身,变成了生活本身。它粗糙,原始,甚至带着点野蛮,却无比的真实,无比的……牢固。
她想起刚来时那个雨夜,他粗暴地把她拖进昏暗的土屋;想起红柳林里那场带着血腥味的疯狂纠缠;想起泥地里那场绝望而又决绝的“栽种”;想起无数个争吵、疲惫、被流言中伤的日夜……
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又像隔了一辈子。
这片土地,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它只是用它自己的方式,缓慢地、固执地消化着一切外来的人与事,把棱角磨平,把血泪吸收,最后,只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印记,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风霜,也承载着生命。
林恒伸出手,不是拉她,而是用他那粗糙的、带着泥土和汗水印记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同样不再细嫩、抚在小腹上的手。
他的手掌依旧温热,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力度,牢牢地包裹住她的。
依旧没有更多的言语。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凄艳的血红。打谷场上的喧嚣声渐渐低落,大喇叭里的梆子戏也停了,只剩下归家的村民零散的脚步声和孩童意犹未尽的嬉闹。
苏念微微侧过头,看着林恒被夕阳余晖勾勒出的、硬朗而沉默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前方,望着那片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村庄和田野的轮廓。
她知道,他们之间,或许永远不会有那些城里人所谓的浪漫和温情。他们的根,是带着血丝,强行扎进这片坚硬土地里的。他们的纠缠,是痛楚与依偎并存,是对抗与共生交织。
但,这就是他们的恒久。
像脚下的红柳,耐旱,耐瘠,在风沙中扭曲了枝干,却把根,更深地扎进了这片给予它痛苦也给予它生命的土地里。
血糊淋拉,却又生机勃勃。
风更大了些,吹得红柳林呜呜作响,像是这片土地沉重而恒久的叹息,与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