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肚皮,终究是藏不住了。
像一颗被春风夏雨偷偷催熟的瓜,在李月梅那原本纤细的腰身上,不可遏制地、骄傲而又耻辱地凸显出来。起初,她还能用宽大的衣衫勉强遮掩,走起路来刻意含着胸,收着腹。可随着时日渐长,那弧度变得饱满而坚实,仿佛里面揣着的不是个血肉胎儿,而是一块不断膨胀的、沉甸甸的石头。弯腰捡个东西都变得困难,夜里翻身,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团肉球在体内缓慢地、固执地转动。
风声,像秋天的蒲公英,悄无声息地就飘满了李家庙村的角角落落。那些长舌的妇人们,在井台边,在河岸上,在炊烟袅袅的傍晚,交头接耳,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试图穿透月梅那日益紧束的衣衫。
“瞧见没?李家闺女那腰身……”
“可不是嘛,走起路来那架势,跟我当年怀我家老大时一个样!”
“算算日子……她跟王老板可还没成亲呢……”
“啧啧,老李家这回,脸可要丢到姥姥家喽!”
“怕是……张家那小子的种吧?”
“嘿,那场火烧得,邪性!这肚子,也邪性!”
流言蜚语,如同槐河汛期时泛滥的浑水,无孔不入,终于漫进了李老梗家那高墙大院。王老五家派来的媒人,那个脸上擦着厚厚白粉、嘴唇涂得腥红的老婆子,再一次登门,却不是商量婚期,而是沉着一张脸,上上下下像打量一件有了瑕疵的货物般扫视着月梅,尤其是她那无法掩饰的腹部。没说几句话,那老婆子便起身告辞,脚步匆忙,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第二天,王老五家正式派人来退了亲。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托人带回一句硬邦邦的话:“李家门槛高,王家攀不起。”随同退回的,还有当初定亲时送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彩礼。堆在李家的堂屋里,像一堆冰冷的、嘲笑人的垃圾。
李老梗的脸,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酱紫色。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个下午没出来。傍晚时分,他猛地拉开房门,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濒临疯狂的野兽。他手里攥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平日里赶牛耕田的那根皮鞭。鞭梢是用上好的牛皮鞣制的,浸过桐油,乌黑发亮,抽在空中,能发出撕裂布帛般的脆响。
月梅被她娘从北屋里拽了出来,推搡到院子当中。夕阳的余晖,像泼洒开的牲口血,把院子染得一片狼藉的红。她穿着那件已经遮掩不住身形的旧褂子,低着头,双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前,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发抖,却奇异般地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
“我打死你个不知廉耻的贱货!我打死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李老梗的咆哮声震得屋檐下的灰尘簌簌下落。他手臂一挥,那乌黑的皮鞭带着一股恶风,狠狠地抽在了月梅的背上。
“啪!”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月梅身子猛地一颤,那件薄薄的旧褂子应声裂开一道口子,底下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浮现出一道红肿的、渗着血珠的鞭痕。她咬紧了嘴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却依然没有哭出来。
“啪!啪!啪!”
鞭子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像狂暴的雨点。抽在她的背上,胳膊上,腿上。每一下,都带来一阵火辣辣的、钻心的疼痛。旧褂子很快被抽得褴褛不堪,变成一条条破布挂在身上,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伤痕。鲜血从破口处沁出来,染红了布条,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黄土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暗红色的污迹。
月梅她娘起初还在旁边哭天抢地地骂着“冤家”、“讨债鬼”,可看着丈夫那毫不留情的、仿佛要活活把人打死的架势,她也吓住了,瘫坐在门槛上,只会捂着嘴呜呜地哭。
月梅始终没有倒下。她像一棵被狂风暴雨肆虐的、柔韧的芦苇,摇晃着,却顽强地站立着。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前的头发,黏在皮肤上。嘴唇被她自己咬破了,满嘴都是腥甜的铁锈味。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院墙上那一抹残阳投下的、越来越长的阴影,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对自己身体的漠视。她甚至感觉不到太多疼痛了,只觉得那鞭子落下的地方,先是一阵灼热,然后变得麻木,仿佛那被打的,不是她自己的血肉之躯。她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了那双护着小腹的手上,集中在了那里面传来的、一下下坚定而微弱的胎动上。那跳动,像战鼓,在鞭挞的间隙里,顽强地敲击着她的掌心,提醒着她,这里面,还有一个需要守护的生命。
周围的邻居们被这动静吸引,围拢在李家的院墙外,踮着脚尖,伸着脖子,透过门缝和矮墙朝里面张望。没有人上前阻拦。人们的脸上,表情各异,有唏嘘,有怜悯,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事不关己的麻木。仿佛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血腥的乡村戏剧。
就在李老梗打得气喘吁吁,手臂发酸,准备歇一口气再继续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
张光明,牵着他的那五头母牛,出现在了李家那扇象征着权势和脸面的朱漆大门前。
那五头母牛,早已不是当初刚从老赵头家牵出来时那副瘦骨嶙峋、半死不活的模样。在张光明这几个月近乎自虐般的精心伺候下,它们的皮毛变得顺滑而有光泽,虽然还算不上极其肥壮,但骨架匀称,腹部圆润,眼神温顺而平静,行走间带着一种吃饱喝足后的从容。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头花色母牛,肚子明显比其他几头更大,步履也更为沉稳。
而张光明自己,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他比几个月前更加黑瘦,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件破旧的褂子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牛粪、草料和汗水的复杂气味。唯有那双眼睛,此刻燃烧着两簇幽暗而坚定的火苗,直直地射向院子里那个手握皮鞭、气喘如牛的李老梗。
他的出现,和他身后那几头与这剑拔弩张场面格格不入的、安详的母牛,让整个喧闹的、充斥着血腥气的院子,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张光明没有看瘫坐在门槛上哭泣的月梅娘,也没有看围观的、鸦雀无声的村民。他的目光,越过院子里那片被鞭挞得一片狼藉的土地,越过地上那点点暗红的血迹,牢牢地锁定在李老梗那张因暴怒和惊愕而扭曲的脸上。
他松开牵牛的绳子,任由那几头母牛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然后,他向前踏出一步,脚步沉稳,踏在满是鞭痕和血迹的黄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传到了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
“李支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浑身伤痕、摇摇欲坠却依然站着的月梅,那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无法形容的痛楚,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
“月梅,我娶。”
短短五个字,像五声惊雷,在寂静的院子里炸开。
李老梗愣住了,握着鞭子的手僵在半空,似乎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围观的村民中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哗然。月梅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波动,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血污,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
张光明不等李老梗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几头牛,是我全部的家当。算是……聘礼。”
他指了指身后那几头安静的母牛。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也仿佛是为了给这场荒诞的提亲增添一丝更加戏剧性的注脚,那头走在最前面、肚子最大的花色母牛,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哞”叫,后腿微微弯曲,身体开始不安地扭动。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滩混着血丝的、黏滑的液体,从它的后体流了出来,滴落在尘土里。
它要生了。就在这李家的大院里,在这弥漫着血腥和暴力余味的黄昏。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命降临的前兆所吸引。那母牛挣扎着,喘息着,巨大的腹部剧烈收缩。张光明立刻蹲下身,也顾不得地上的脏污,用手轻轻抚摸着母牛的腹部,低声安抚着它。他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此刻天地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帮助这头母牛顺利生产。
李老梗看着眼前这一幕:女儿浑身是血、倔强地站着;那个他瞧不上的穷小子,带着几头牛来提亲;而其中一头牛,竟然还要在他家院子里下崽!这混乱、荒诞、交织着血腥与新生、屈辱与抗争的场景,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他那颗被权势和脸面包裹的心脏上。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极度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所取代。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根曾经象征着权威和惩罚的皮鞭,此刻软绵绵地垂落在他手边,仿佛成了一件可笑而无用的道具。
夕阳,终于彻底沉下了凤凰山脊,只在天边留下一抹凄艳的、如同血痕般的晚霞。巨大的阴影,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李家大院,淹没了院子里每一个表情复杂的人,也淹没了那头正在艰难孕育着新生命的母牛,以及那对在苦难中终于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确认了彼此归属的男女。
没有鞭炮,没有宾客,没有一切世俗认可的喜庆仪式。只有一头母牛痛苦的呻吟和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孱弱的啼叫(如果它能顺利生下的话),作为这场特殊“婚礼”唯一的见证与伴奏。
凤凰山的影子,被落日拉得无比漫长,横亘在整个村庄之上,像一道刚刚凝结的、巨大而深刻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