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边那条小河里的水,看似平静,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林麦的“麦田多肉小筑”直播间,也如同河床上悄然生长起来的水草,在最初的沉寂之后,开始显露出一丝微弱的生机。
她依然在每个夕阳西下、霞光万道的傍晚,准时架起手机,将自己和那片日益繁茂的绿色天地,呈现在那个小小的屏幕之后。她的声音,褪去了最初的青涩和颤抖,变得像春风拂过麦穗般柔和而坚定。她讲解每一株多肉的习性,如同介绍自己亲密的朋友;她演示叶插、砍头繁殖,灵巧的手指在泥土与植株间翻飞,像是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
那个名叫“守望麦田”的Id,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几乎每场直播都会准时出现,头像安静地亮在那里,偶尔,会在她讲解完一个难点,或者展示一株特别出色的“宝贝”时,简短地发出一句:
“懂了。”
或者:
“这个好。”
言简意赅,却每一次都像一颗投入林麦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她不知道屏幕那端是谁,但这份无声的陪伴,成了她坚持下去的重要力量。在线人数从个位数缓慢爬升到两位数,偶尔也会有一些真正对多肉感兴趣的人提问,甚至下单购买一两株小苗。每一个订单,都让林麦欣喜若狂,打包时细致得像在包裹易碎的梦。
希望的嫩芽,似乎正顶开沉重的泥土,准备迎接阳光。
然而,真正让这嫩芽险些夭折的风暴,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裹挟着看似甜美的蜜糖,骤然降临。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知了在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林麦正在给一批新到的花盆浸水,手机提示音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是她设置的店铺特殊订单提示音。
她擦干手,点开屏幕。只看了一眼,呼吸便瞬间停滞了。
一个陌生的买家Id,一次性下单了五十盆她定价最高的老桩多肉,以及上百份叶插套餐!总金额高达五位数!
巨大的惊喜像海浪一样将她淹没,她几乎要站不稳,扶着旁边的架子,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是要挣脱出来。她反复确认着订单信息,收货地址写得有些模糊,只写了小林村,收货人姓名也是简单的“陈先生”。
“成功了……我真的成功了?”她喃喃自语,眼眶瞬间就湿润了。这么久以来的汗水、辛劳、质疑和委屈,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价值。她恨不得立刻跑到田野上,对着无边的麦浪大声呼喊,分享这巨大的喜悦。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陈实。是他,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一次次伸出援手;是他,沉默地见证了她的每一步成长。
她几乎是跑着冲出老宅,穿过狭窄的村巷,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土墙上,晃得她睁不开眼。她在村委办公室外面的打谷场上找到了陈实,他正和几个村民商量着灌溉渠清淤的事情。
“陈实!陈实!”林麦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脸颊因为奔跑和激动泛着动人的红晕,眼睛亮得像落入了星辰,“我接到订单了!一个大订单!”
陈实转过身,看到她,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惯常的、沉稳的笑容:“是吗?那挺好。”
“不是一般的好!”林麦激动得语无伦次,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着,“是五十盆老桩!还有好多叶插!好多钱!你看!”她把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他的眼前。
陈实身后的几个村民也围了过来,啧啧称奇。
“嚯!麦子真有你的!这下发财了!”
“这玩意儿真这么值钱?比咱种十亩麦子还来劲儿啊!”
陈实看着订单详情,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那笑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语气带着赞许:“太好了,林麦。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最初的狂喜过后,林麦凭借着女性特有的敏感和一丝直觉,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订单太大了,大得不像一个普通爱好者会下的。而且地址模糊,姓名简单……一个念头,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她的脑海。
她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陈实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刺穿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陈实,”她的声音陡然冷静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陈先生’……是不是你?”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打谷场上的村民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面面相觑,不再说话。
陈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避开了林麦逼视的目光,语气试图保持轻松:“你说什么呢?我怎么……”
“是不是你?!”林麦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被欺骗、被羞辱的尖锐,“你用这种办法来可怜我?来施舍我?!对不对?!”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泪意,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回荡。
陈实的脸色变了几变,他知道,瞒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迎上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愧疚,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和关怀。
“林麦,你听我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只是……只是不想看你那么辛苦。你的多肉那么好,值得被更多人看到,我只是想帮你开个头……”
“帮我?”林麦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陈实!你这是在毁了我!你知不知道?!”
她一步步后退,像是要远离什么可怕的东西,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眼前这个她以为最懂她的男人。
“我要的是靠自己的努力,真真正正地站起来!我要的是别人因为喜欢我的多肉而买它们,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可怜!”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碎,“你这样做,和那些在背后说我‘念书念傻了’的人,有什么分别?!你们都不相信我能靠自己成功!都不信!”
“我不是不信!”陈实也急了,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肩膀,却被她猛地甩开,“林麦!我看着你每天起早贪黑,看着你手上磨出的水泡,看着你直播到深夜只有几个人看……我心疼!我受不了!我只是想让你高兴,想让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
“价值?”林麦凄然地笑了,泪水沿着她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干燥的黄土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用谎言堆砌起来的价值吗?陈实,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痛苦而焦灼的眼神,像一只受伤的鹿,踉跄着跑开了。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角,背影是那么的决绝和孤单。
陈实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握成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村民们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唉,陈实也是好心……”
“麦子这丫头,脾气也太倔了……”
好心?陈实在心里苦涩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好心”,是不是真的用错了方式。
林麦一路跑回老宅,冲进那片她视若珍宝的多肉天地。夕阳的余晖给每一片肉质的叶片都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色,美得惊心动魄。可她此刻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无比讽刺。
那个巨大的订单,不再是喜悦的象征,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写着“同情”二字的标签,狠狠地贴在了她的梦想上。她瘫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院子里低回。
她哭自己的努力被否定,哭自己的梦想被玷污,更哭那个她潜意识里依赖和信任的人,竟然用这种方式,伤害了她最珍视的尊严。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几乎流干。夜色渐渐弥漫开来,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那盆陈实帮她搬进来、又帮她接好灯线那天,她特意移栽到一个粗陶盆里的“初恋”。粉蓝色的叶片,带着一点点红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纯洁,格外脆弱,也格外坚韧。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陈实还都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她不小心摔倒了,膝盖磕破了皮,流血不止。陈实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卫生所跑。她趴在他还不算宽阔的背上,哭着说:“陈实哥,我好疼。”
那时,他也是这样沉默着,只是更加快了脚步,然后闷闷地说了一句:“别怕,有我呢。”
回忆如同潮水,冲垮了她心中的愤怒和委屈,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复杂的伤感。
她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他只是用了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想要帮她撑起一片天。虽然方式错了,但那颗心……那颗心,是真的。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陈实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沙哑:
“我妈熬的绿豆汤,冰镇过的……你,你喝点吧,降降火气。”
林麦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陈实默默地走进来,将保温桶放在她身边的小木桌上。他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凌乱的头发,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
“那个订单……”他艰难地开口,“我……我会去联系平台,看能不能取消。损失……我来承担。”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林麦,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伤了你的心。但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相反,我相信你,比相信我自己还要相信。我只是……只是看不得你吃苦。”
林麦的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带着一种酸楚的动容。
她依然没有看他,却伸出手,轻轻打开了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清甜的、带着凉意的气息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夏夜的闷热。
她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绿豆汤,那甘甜的滋味,仿佛一路流淌到了心里,滋润了那片干涸裂开的土地。
她转过头,泪光在月光下闪烁,如同碎钻,“意思就是,不执着于耕耘后一定要有收获,不执着于开垦后一定要良田丰收,放下对结果的强求,反而有利于前行。”
她望着他,目光清澈而深邃:“我的梦想,就像种这些多肉。我享受的是它们每一天的生长和变化,享受的是这个过程。至于能卖出多少,赚多少钱,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应该,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去强求。”
陈实静静地听着,他或许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古老的哲理,但他听懂了她的坚持,她的纯粹。他看着她,看着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韧和美丽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心疼,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汹涌的爱意和敬佩。
“我明白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许下一个承诺,“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会用你希望的方式,站在你身边。”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仿佛将刚才的激烈冲突和伤害,都悄然洗涤、抚平。那盆“初恋”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预示着,有些情感,在经历了风雨的考验之后,会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夜,深了。梦,在泪水和理解中,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