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谷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夜风裹挟着铁锈味和焦土气息,在玄甲骑兵沉默的阵列间盘旋。陈锋勒马立于高坡,玄青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下方狼藉的战场上。太子精心准备的“饯行宴”——那支由东宫卫率精锐和重金网罗的绿林亡命徒组成的伏兵,已化作遍地残肢断臂。陌刀斩断的马蹄铁和玄甲军重弩射穿的镶铜皮甲散落各处,无声诉说着这场单方面屠戮的惨烈。
“王爷,按您的吩咐,放走了三个。”赵怀恩策马而来,低声禀报,玄甲面罩下传来压抑着亢奋的余音,“特意挑了吓破胆的,保证能‘详实’地将此间景象带回东宫。”
陈锋目光扫过下方正在沉默打扫战场的玄甲与陌刀精锐。这些百战之兵动作迅捷而冷酷,对满地血腥视若无睹,只专注于回收弩箭、补刀未死透的敌人、将还能用的兵甲堆叠整齐。整个过程除了金属碰撞和马蹄轻踏,竟无一人喧哗。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服从的肃杀之气弥漫在河谷之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很好。让太子好好看看,他这‘厚礼’,本王收得可还满意。”
他猛地一抖缰绳,战马长嘶:“回岭南!”
蹄声如雷,撕裂沉夜。这支刚刚沐浴过敌人鲜血的铁骑,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洪流,调转方向,朝着南方,朝着他们真正的根基之地——岭南,风驰电掣而去。京城那场虚弱的“病遁”戏码彻底落幕,岭南王正以最悍勇的姿态,宣告他的归来!
十日后,岭南王府,镇南堂。
本该是岭南权力中枢、威严深重的王府正堂,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谄媚与压抑。钦差大臣张怀远,这位太子心腹,身着绯红官袍,大马金刀地坐在本该属于岭南王的主位之上,肥胖的脸上泛着志得意满的油光。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眼神睥睨着堂下分列两侧的岭南文武官员。
“刘大人,”张怀远拖长了调子,目光落在岭南布政使刘文焕身上,“王爷‘病体缠绵’,滞留京师休养。这岭南一应军政庶务,陛下忧心,太子殿下更是日夜挂念。本官奉旨监理,尔等……可要用心当差,莫要懈怠啊。”他刻意加重了“滞留京师休养”几个字,堂内气氛顿时又沉了几分。
刘文焕须发已白,此刻却不得不躬着身子,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容:“钦差大人教诲的是。下官等必定尽心竭力,不敢有负陛下、太子殿下重托。”他身后的一众岭南本地官员,有的低头不语,有的面露愤懑却强自忍耐,更多的则是眼神闪烁,暗中观察着风向。
“嗯,尽心就好。”张怀远满意地点点头,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阴鸷,“不过嘛……本官听闻,自王爷就藩以来,这岭南军中……似有些不安分的言论?说什么‘只知岭南王,不知天子诏’?嗯?!”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堂下几名身着铠甲的岭南将领,特别是站在武将之首、身形魁梧如铁塔的岭南副将雷豹。
雷豹浓眉一拧,抱拳沉声道:“钦差大人明鉴!此等大逆不道之言,纯属宵小造谣!岭南军上下,忠的自然是陛下,守的是大周疆土!王爷治军严明,更是一心为国……”
“一心为国?”张怀远猛地一拍扶手,厉声打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雷豹脸上,“雷副将!本官看你是被那陈锋灌了迷魂汤!他一个因‘马上风’丑闻被贬的废物藩王,若非陛下念及骨肉亲情,他配执掌岭南?他懂什么治军?懂什么理政?不过是仗着身份胡作非为,养了些骄兵悍卒罢了!尔等若再执迷不悟,与他沉瀣一气,休怪本官……以国法论处!”
这番诛心之言,毫不留情地将陈锋钉在耻辱柱上,更将效忠陈锋的岭南将领置于谋逆的边缘!堂内文官们噤若寒蝉,几名岭南将领脸色涨红,手按刀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雷豹胸膛剧烈起伏,钢牙紧咬,额角青筋暴跳,但看着张怀远身后那几名眼神阴冷、气息精悍的东宫侍卫,最终还是将一口恶气死死咽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末将……不敢!”
张怀远看着雷豹等人憋屈的模样,心中快意无比。他慢悠悠端起案上精致的岭南新茶,那是陈锋推广的高产茶种所制,如今却成了他享受的贡品。他撇了撇浮沫,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只要尔等与那‘病王’划清界限,忠心为太子殿下办事,前程富贵,唾手可得。”他放下茶盏,肥胖的手指点了点堂下几个眼神游移、面露谄媚的官员,“比如周通判、吴都尉,就深明大义嘛!本官已拟好荐书,不日便呈送吏部和兵部,擢升指日可待!”
被点名的周通判和吴都尉顿时喜形于色,连忙出列叩谢:“谢钦差大人提携!下官(末将)定为太子殿下效死命!”这番公然拉拢分化,像一记记耳光狠狠抽在雷豹等忠耿将领的脸上,堂内的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屈辱与愤怒无声地蔓延。
就在张怀远志得意满,享受着掌控一切、肆意揉捏岭南的快感时——
“报——!”一声凄厉仓惶的嘶喊由远及近,打破了镇南堂内压抑的死寂!
一个张怀远带来的东宫侍卫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堂,脸色惨白如纸,头盔歪斜,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大……大人!不好了!王……王爷!岭南王回来了!已经到府门外了!”
“什么?!”张怀远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烫得他“嗷”一声跳了起来,满脸的肥肉都在惊骇中扭曲,“胡说八道!他不是在京城养病吗?!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如惊雷的巨响,轰然从王府正门方向传来!
“砰——!!!”
那扇象征着岭南最高权威、厚重无比的包铜楠木王府正门,竟被人从外面以狂暴无匹的巨力,硬生生撞开!沉重的门板向内轰然倒塌,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烟尘瞬间弥漫!
“嘶——!”堂内所有人,包括张怀远在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力与挑衅的巨响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烟尘弥漫中,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脏上,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一股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森然杀气,如同极地寒潮般汹涌灌入,瞬间冲垮了张怀远刻意营造的威严!
张怀远身边的东宫侍卫下意识地拔出佩刀,护在他身前,脸色却同样煞白,握刀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烟尘稍散,一支玄甲军队列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漆黑的甲胄覆盖全身,面甲放下,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的寒芒。他们沉默地推进,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沉重的铁靴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铿!铿!铿!”的闷响,每一步都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力量感!刀未出鞘,弩未上弦,但那百战余生、屠戮过永定河谷伏兵的血腥煞气,已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了整个镇南堂!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玄色铁流前方,一人当先。
陈锋!
他未着亲王蟒袍,只一身玄青劲装,外罩同色大氅,风尘仆仆,却步履沉稳如山。他脸上没有长途奔波的疲惫,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静。他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和惊惶的人群,如同两道无形的利剑,精准地、不容置疑地锁定了主位上那个肥胖的身影——钦差大臣张怀远!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所有岭南官员,无论是忠是奸,都屏住了呼吸。雷豹等将领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般的狂喜和近乎膜拜的激动!刘文焕老眼圆睁,嘴唇哆嗦着,几乎要老泪纵横。而那些刚刚被张怀远点名拉拢的周通判、吴都尉,则瞬间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下意识地想往人群后面缩。
陈锋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分列两旁的官员,走向大堂深处,走向那个本属于他的位置。他所过之处,玄甲士兵如同拥有灵性般自动分列,肃立于大堂两侧,瞬间将整个镇南堂的核心区域控制起来。东宫侍卫们被那冰冷的杀气压得步步后退,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张怀远看着那个一步步逼近的玄色身影,看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尸山血海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肥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试图远离那股致命的压迫感,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牙齿在疯狂地磕碰!
陈锋走到了主位前,停下脚步。
他的目光,终于从张怀远那张惊恐扭曲的胖脸上移开,缓缓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岭南文武百官。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纷纷低下头颅。
然后,在张怀远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满堂死寂的注视下——
陈锋从容转身,一拂大氅下摆,稳稳地、理所当然地坐了下去!
紫檀木雕琢着威严蟠龙的王座,宽阔而厚重,稳稳地承载了他的身躯。他背脊挺直如标枪,玄色劲装包裹下的身躯仿佛蕴含着开山裂石的力量。当他坐下的瞬间,整个镇南堂的空气仿佛都随之沉降,一股无形的、不容置疑的王权威压轰然扩散开来!
“张钦差,”陈锋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细微的抽气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砸在每个人心上,“本王的位子,坐得可还舒服?”
张怀远如同被毒蜂蜇中,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张此刻变得滚烫的王座上跌了下来,狼狈不堪地站在一旁,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王……王爷……下官……下官不知王爷归来……这……这是……”他语无伦次,大脑一片空白,陈锋的突然出现和这雷霆万钧的入场方式,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陈锋没理会他的辩解,目光转向堂下,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本王离京不过月余,这岭南,似乎就有人忘了——谁才是此地之主?!”
“雷豹!”他点名。
“末将在!”雷豹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强心剂,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抱拳应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点卯!本王倒要看看,这镇南堂上,还有多少‘深明大义’的忠臣良将!”陈锋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目光如电,瞬间刺向周通判和吴都尉!
“遵命!”雷豹虎目圆睁,猛地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声震屋瓦地开始唱名:“岭南布政使司左参政,刘文焕!”
“下……下官在!”刘文焕连忙应声。
“岭南都指挥使司副将,雷豹!”
“末将在!”
“岭南按察使司按察佥事,赵铭!”
“下官在!”
……
随着雷豹洪亮的点名声,一个个官员将领的名字被喊出,一声声或沉稳或惶恐的应答响起。当雷豹的声音如同重锤般砸向那两个名字时:
“岭南布政使司粮储道通判,周坤!”
“岭……岭南卫指挥佥事,吴……吴勇!”
周通判和吴都尉浑身剧颤,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接瘫跪在地,抖得如同风中残烛,连应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锋目光冷漠地扫过这两个软脚虾,如同看两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看来,这两位‘深明大义’的俊杰,是自请离场了。拖下去,剥去官衣,打入府衙大牢,待本王查清其‘忠心’所值几何,再行论处!”
“是!”两名玄甲军士如狼似虎地扑上,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如泥的周坤和吴勇拖死狗般拖出大堂,凄厉的告饶声迅速远去。
整个镇南堂落针可闻!所有官员将领都深深低下头,冷汗浸透了后背。张怀远看着自己刚刚提拔的心腹瞬间被碾碎,一股寒意透彻骨髓,肥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陈锋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面无人色的张怀远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掌控生死的漠然:“至于张钦差……”
张怀远心脏骤然一缩,感觉自己的脖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
“你奉旨监理岭南,劳苦功高。”陈锋的声音慢条斯理,却字字如刀,“本王回府,岂能不好生‘款待’?来人!”
“在!”赵怀恩(李忠)立刻上前,躬身听令。
“送张大人回驿馆‘静养’。”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调一队玄甲,给本王爷把驿馆‘护卫’起来!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斩!”
“遵命!”赵怀恩眼神冷冽,挥手间,四名气息最凶悍的玄甲军士立刻上前,如同四座铁塔,将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张怀远团团围住。
“王……王爷!下官是钦差!是天使!你不能……”张怀远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试图搬出最后的护身符。
“拖走!”陈锋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瞬间冻结了他的哀嚎。
玄甲军士如同提小鸡般架起瘫软的张怀远,在满堂官员惊惧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将他拖离了这片已彻底改换天地的镇南堂。
当张怀远杀猪般的嚎叫彻底消失在门外,镇南堂内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所有幸存的官员将领都深深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细微却惊心动魄的声响。
陈锋稳稳端坐于王座之上,玄青色的身影在巨大的蟠龙屏风前显得愈发深沉莫测。他缓缓扫视着堂下噤若寒蝉的众人,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重压,让每个人都感觉自己被彻底看穿。
“本王知道。”陈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本王不在这些时日,有些人,心思活了,手脚也动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念在尔等尚知最后关头,未曾彻底背弃岭南根本,本王……今日暂不追究。”
这句话如同赦令,让堂下不少人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几乎虚脱。
“但!”陈锋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自即日起,本王麾下,容不得三心二意!更容不得吃里扒外!过去种种,既往不咎。若再有丝毫异动……”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寒光一闪。堂内温度骤降,所有人都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刃悬在那里。
“雷豹!”陈锋点名。
“末将在!”雷豹声如洪钟,踏前一步,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忠诚。
“即日起,由你暂代岭南都指挥使一职!整肃各卫所军务,凡有懈怠、贪墨、勾结外敌者,无论品阶,军法从事!先斩后奏之权,本王授你!”陈锋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战鼓擂响。
雷豹虎目含泪,猛地单膝跪地,铠甲铿锵作响:“末将雷豹,领王爷钧令!必为王爷肃清岭南军伍,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刘文焕!”
“下官在!”老布政使连忙躬身。
“岭南民政,一切照本王离前所定章程施行!新粮推广、土地开垦、税赋征收、民生安置,不得有误!凡有阳奉阴违、盘剥百姓、阻碍新政者……”陈锋的目光扫过堂下几个掌管民政、眼神闪烁的官员,“你与按察使司会同处置!本王只要结果!”
“下官……遵命!”刘文焕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深深一揖到底。他知道,王爷的“结果”二字,分量有多重。
一道道命令从王座上发出,清晰、冷酷、高效。人事调整、军政部署、民生安排……如同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被瞬间激活,开始高速运转。每一个被点到名字的官员将领,无论之前心思如何,此刻都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一丝绝境逢生后的庆幸,再无半分杂念。
就在这权力交接、旧貌即将换新颜的肃杀氛围中,一名王府亲兵悄然快步走到王座旁侍立的赵怀恩身边,低声耳语几句。赵怀恩眼神微动,立刻上前,在陈锋身侧低语:“王爷,九殿下密使到了,持信物,在后院书房等候。”
陈锋正在部署的手势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锐利光芒。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并未中断当前的安排,但心中已然明了:京城那场由他暗中推波助澜的滔天巨浪,此刻,终于将第一道涟漪,精准地拍打到了岭南的岸边。岭南的棋局已定,而下一场席卷大周的风暴,已在京城酝酿成熟,正等待着他这位蛰伏已久的岭南王,去执子落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