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苑的密信在烛下燃尽,灰烬里拼出“祭天大典”四字。
“太子欲借九弟之手,在祭天台取您性命。”张诚声音压着雷霆,“明日辰时三刻,祭器坠落的‘意外’已安排妥当。”
陈锋指尖沾着茶汤,在檀木案几划出三道血痕:“告诉他们,本王要那尊青铜鼎…砸在太子脚下。”
当祭天台香烛燃至第三柱,九皇子侍卫袖箭刚露寒芒,千斤巨鼎已轰然裂地——飞溅的青铜碎片割裂太子蟒袍,陈锋玄色王靴踏过碎玉,俯身拾起半支带东宫徽记的断箭:“皇兄,您的礼…太重了。”
琼华苑的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覆盖。细碎的雪沫无声地敲打着窗棂,将庭院里的太湖石与枯枝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书房内,烛火摇曳,将陈锋静坐的身影投在挂满北疆舆图的墙壁上,如同一尊蛰伏的玄铁雕像。
张诚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案前。他手中并无兵刃,却捧着一方巴掌大小、被火漆密封的铜匣。火漆上印着一个扭曲的蛇形标记——这是潜伏于太子府最深处那颗钉子传来的“死讯”。
“王爷,祭天大典,有变。”张诚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凿进凝重的空气里。他指尖发力,铜匣应声而开。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片被烧得焦黑卷曲、边缘残缺的皮纸碎片,勉强能辨认出几个用特殊药水书写、遇热才显形的字迹:“辰时三刻…祭器…九…礼…”
陈锋的目光落在那片残纸上,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残片,缓缓移到烛火上方。
幽蓝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焦黑的边缘,残缺的字迹在高温下迅速扭曲、变淡,最终彻底化为灰烬,簌簌飘落在紫檀木的案几上。摇曳的烛光下,那几不可辨的灰烬残痕,竟诡异地拼凑出四个令人心悸的大字——祭天大典!
“太子欲借九殿下之手,在明日祭天大典上,制造祭器坠落的‘意外’。”张诚的声音带着铁锈摩擦般的冷硬,补充了灰烬未能言尽的杀机,“目标,是您。时辰,辰时三刻。执行者,混在九皇子护卫中的‘影蛇’死士。方式…”他顿了顿,眼中寒芒如刀,“高台东南角,负责抬运‘山河鼎’的力士中,有两人已被替换。鼎落之时,便是发难之机。”
山河鼎!祭天大典核心礼器之一,青铜铸造,重逾千斤!若在百官宗亲齐聚、皇帝亲临的高台之上轰然坠落,其声势足以制造巨大混乱。而在那混乱之中,一支淬毒的袖箭,或是一把混在惊惶人群里的短刃,足以让任何“意外”变得顺理成章。事后,所有线索都会“恰到好处”地指向与陈锋素有嫌隙的九皇子陈瑄!一石二鸟,毒辣至极!
陈锋依旧沉默。他端起手边温热的青瓷茶盏,指腹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杯中澄澈的茶汤微微荡漾,映着跳动的烛火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伸出右手食指,缓缓探入微烫的茶汤中,蘸取些许。
然后,那根沾着褐色茶汤的手指,如同染血的判官笔,在光滑如镜的紫檀木案几上,缓慢而坚定地划动。
一道。自案几中央,斜斜向下,凌厉如刀锋劈落!
二道。紧贴第一道末端,转折向上,锋芒直指东北——那是祭天台的方向!
三道。最后一道,短促而有力,如同收鞘前的致命一刺,狠狠顿在两道血痕交汇的终点!
三道茶汤划出的“血痕”,在烛光下蜿蜒刺目,构成一个充满杀伐之气的箭头,死死钉向东北方!
“告诉他们,”陈锋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本王要那尊山河鼎…”
他的手指离开案几,残留的茶汤顺着指尖缓缓滴落,在案几上溅开几朵微小的、褐色的“血花”。
“…砸在太子陈寰的脚下。”
张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饶是他身经百战,心硬如铁,也被这石破天惊的指令震得心神剧颤!砸在太子脚下?!这已不是化解刺杀,不是反击嫁祸!这是要将计就计,在皇帝百官、天地神明面前,用这千斤巨鼎,将太子的野心和狠毒,连同他最后的尊严,一同砸得粉碎!
“属下…领命!”巨大的震撼过后,是更炽热的铁血决绝!张诚单膝重重砸地,甲叶铿锵!他明白,王爷这是要以身为饵,以祭天台为棋盘,下一盘惊天之棋!而玄甲卫,就是那柄斩断一切阻碍的陌刀!
寅时刚过,洛阳城仍被浓重的夜色和细雪笼罩。通往南郊祭天台的神道上,却已是车马粼粼,灯火如龙。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的仪仗排成长列,在羽林卫森严的护卫下,沉默地驶向那座象征着皇权与神权交汇的巍峨高台。
陈锋的玄色王驾,在队伍中段,毫不起眼。他靠坐在车内,闭目养神。车窗外透进的寒意和雪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愈发冷峻。宽大的袍袖下,手指轻轻搭在腰间的蟠龙玉带上,指腹感受着温润玉质下那几处极其细微的凸起——那是特制的机括暗格。今日这身庄重的祭服之下,玄甲卫最顶尖的匠作大师为他贴身打造的软鳞内甲,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袖中暗袋里,三枚淬炼过的玄铁鳞片边缘锋利如刃。
琼华苑的烛火、案几上的血痕、张诚领命时眼中燃烧的火焰…所有谋划,所有杀机,尽数沉淀于此刻的平静之下。他如同一张拉至满月的强弓,引而不发,只待那石破天惊的一瞬。
祭天台高九丈九尺,以汉白玉垒砌,巍峨耸立于南郊圜丘之上。此刻虽天色未明,但高台上下早已被无数牛油巨烛和火盆照得亮如白昼。寒风卷着细雪,吹拂着幡幢旗旄,发出猎猎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香烛、松柏、以及一种属于宏大祭祀的庄严肃穆。
皇帝身着十二章纹玄端冕服,在礼官的高唱和百官的跪拜中,缓步登上最高层的圆形祭坛。太子陈寰紧随其后,一身明黄四爪蟒袍,脸色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阴鸷。九皇子陈瑄位列诸皇子之前,面容俊朗,姿态恭谨,只是偶尔扫过太子背影的目光,带着一丝隐晦的怨毒与期待。陈锋的位置在宗室亲王之列,不前不后,玄色蟠龙王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色沉静如水,仿佛这天地间最盛大的典礼,亦不过是寻常风景。
繁复的祭天仪轨按部就班地进行。燔柴升烟,迎神;奠玉帛,献礼;进俎,奉飨…礼官抑扬顿挫的唱祷声在寒风中回荡,百官肃立,气氛庄重到了极致。
时间,在香烛的燃烧中悄然流逝。
当第三柱手臂粗细、象征“人愿”的盘龙巨香被礼官郑重插入祭坛中央的青铜香炉时,辰时三刻,已至!
就在香头点燃,青烟袅袅升腾的刹那——
异变陡生!
“喀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不堪重负的断裂声,突兀地撕裂了庄严肃穆的礼乐与唱祷!
声音来自祭坛东南角!
那里,四名赤膊力士正合力抬起那尊象征社稷山河的千斤巨鼎——山河鼎!准备将其安放于祭坛特定方位!
然而此刻,其中一名力士脚下的汉白玉地砖,竟毫无征兆地崩裂塌陷!
那力士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重心瞬间失控,身体猛地向侧下方歪倒!他肩头承受的巨大力量瞬间失衡,传递到抬鼎的木杠上!
“不好!”
“鼎要倒!”
惊呼声四起!
沉重的山河鼎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如同挣脱束缚的洪荒巨兽,带着万钧之势,轰然向一侧倾覆!鼎身撕裂空气,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朝着下方人群最为密集的区域——尤其是太子陈寰所站立的方向,狠狠砸落!
“护驾!!”
“太子小心!”
尖叫声、怒吼声瞬间炸开!场面大乱!
太子陈寰首当其冲!那巨大的阴影和恐怖的威压瞬间将他笼罩!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象征死亡的巨鼎在眼中急速放大!他甚至能闻到青铜鼎身上冰冷的、混杂着香灰的气息!
千钧一发!
就在巨鼎即将吞噬太子,将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推向血腥高潮的瞬间!
“嗡——!”
一道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压过了所有的惊呼与混乱!
不是一支箭!
是三支!
三道乌沉沉的流光,如同从幽冥中射出的索命之箭,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射在连接巨鼎的三根粗大麻绳之上!
“崩!崩!崩!”
三声弓弦断裂般的脆响几乎同时炸开!
那三根足有儿臂粗细、浸过桐油坚韧无比的抬鼎麻绳,竟被这三箭生生射断!
失去了绳索的拉扯,那失控下坠的山河鼎,下落的轨迹发生了极其微妙的改变!不再是直直砸向太子头顶,而是擦着他的蟒袍边缘,裹挟着万钧风雷之势,轰然砸落在他身前不到三尺的汉白玉地面上!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整个祭天台仿佛都在颤抖!
坚硬的汉白玉地砖如同酥脆的饼乾般寸寸龟裂、粉碎、塌陷!无数碎石混合着青铜碎片,如同致命的暴雨般向四面八方疯狂激射!
“啊——!”太子陈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尽管未被巨鼎直接砸中,但飞溅的碎片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小刀,瞬间撕裂了他华贵的明黄蟒袍!尖锐的青铜残片深深嵌入他裸露的小腿和手臂,鲜血瞬间染红了破碎的衣料!更有一块巴掌大的碎片,带着尖锐的呼啸,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剧痛和死亡的擦肩让他魂飞魄散,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
混乱之中,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动了!
九皇子陈瑄身后,一名身着普通侍卫服饰、眼神阴鸷的汉子,袖中一点寒芒已然探出,淬毒的袖箭机括即将扣动!他的目标,正是巨鼎落下、烟尘弥漫的中心——那个本该被砸成肉泥的玄色身影!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发力的瞬间——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烟尘的闪电,以一种超越常理的恐怖速度,出现在太子陈寰的身旁!陈锋!他玄色的王袍在激荡的气流中猎猎作响,脚下那双纹饰蟠龙的玄色皮靴,沉稳无比地踏过飞溅的玉屑和滚烫的青铜碎片,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他没有看脚下狼狈哀嚎的太子,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混乱人群中那一点即将爆发的致命寒芒!
那九皇子侍卫的袖箭,已然对准了烟尘中心!时机稍纵即逝!
就在那“影蛇”死士眼中凶光毕露,即将扣动机括的刹那——
陈锋的右脚,如同不经意般,向前微微一踏。
一枚沾染着太子鲜血、边缘锋利的三角形青铜碎片,被这看似随意的一踏,精准地激射而出!
“噗嗤!”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那碎片如同长了眼睛,瞬间洞穿了那“影蛇”死士扣动机括的右手手腕!
“呃啊!”死士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袖箭脱手,淬毒的箭矢“叮当”一声掉落在脚下!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剧痛让他瞬间暴露!
陈锋却已不再看他。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俯身,从一片狼藉的碎玉和染血的青铜片中,拈起一物。
那是半支箭。
箭杆从中断裂,切口崭新,显然是被刚才巨鼎落地时飞溅的碎片或碎石崩断。箭簇精钢打造,闪烁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而断裂的箭尾末端,一个微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徽记烙印其上——四爪蟠龙环绕的东宫印记!
此刻,烟尘稍散。
祭坛之上,死寂一片。
皇帝在羽林卫的重重护卫下,脸色铁青,目光如电。
百官惊魂未定,无数道目光聚焦在祭坛中央那片狼藉之地,聚焦在那个俯身拾箭的玄色身影上。
陈锋缓缓直起身。他手中拈着那半支带毒的断箭,箭尾的东宫徽记在无数烛火照耀下,刺眼夺目。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因剧痛和恐惧而蜷缩颤抖的太子陈寰,最终落在那张因失血和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笑意冰冷彻骨,带着洞穿一切的嘲弄与掌控生死的漠然。
“皇兄,”陈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祭坛,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微微扬了扬手中那半支染毒的断箭,目光扫过太子腿上汩汩冒血的伤口。
“您的礼…”
他顿了顿,玄色王靴向前一步,恰好踩在太子染血的破碎蟒袍边缘,发出轻微的、如同碾碎枯骨的声响。
“…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