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寒潮未散尽，岭南瘴雾已蒸腾。
“王爷，太子断供军需，九皇子密信示警！”张诚单膝砸地，甲胄沾满归途风霜。
陈锋指尖捻碎太子手谕，纸屑混着岭南红土簌簌落下：“传令玄甲军——披甲！”
瘴林深处，铁甲洪流无声集结。陌刀映着穿过藤蔓的惨绿天光，在陈锋身后铺开森白刀阵。
“蛮族异动？”他踏过匍匐的传令兵，蟒袍下摆扫过染血密报，“正好，本王新铸的三千具马槊……需饮血开锋！”
大地震颤，八十里外蛮族大寨的篝火陡然摇曳。
洛水河面的寒气尚未在船帆上凝成霜花，岭南特有的、带着草木腐朽与新生气息的湿热瘴雾，已如无形的巨手，迫不及待地裹挟了归来的船队。船头那面青色飞鹰旗，在粘稠的雾气中沉重地垂落，如同归巢的倦鸟。
陈锋踏上岭南码头的青石，蟒袍下摆拂过潮湿的石面，留下几不可察的水痕。他面上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苍白，脚步比离去时略显虚浮，偶尔以拳抵唇，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俨然一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的孱弱模样。码头上迎接的岭南官员们，远远瞧见王爷这般情状，彼此交换的眼神中，不免带上几分“果然如此”的隐秘轻蔑——京城的富贵繁华地，岂是这瘴疠南疆的“蛮王”能长久消受的？
“恭迎王爷回銮！”长史杜衡率领众属官躬身行礼，声音整齐，却掩不住一丝异样。
陈锋微微摆手，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免礼……咳咳……都散了吧。”他不再多言，在张诚和几名心腹护卫的簇拥下，径直登上了回府的马车。车帘垂落，隔绝了那些探究的视线。帘幕之内，那抹刻意维持的虚弱瞬间消散，陈锋的背脊挺直如松，眸光沉静如渊，哪有半分病态？
岭南王府，书房的门刚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耳目。
“王爷！”张诚再无顾忌，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甲胄上凝结的北方寒霜簌簌震落。他双手呈上两封截然不同的密函，一封明黄卷轴，火漆是狰狞的东宫蟠龙印；另一封则薄如蝉翼，以特殊药水书写，字迹需在烛火下才隐约可见。“太子手谕，以‘国库空虚，南疆已安’为由，即日起断供岭南驻军本年秋、冬两季粮饷军械！另，九皇子密使昨夜冒死潜入，留下此信！”
陈锋接过那卷刺目的明黄手谕，指尖缓缓抚过蟠龙火漆上冰冷的纹路。他甚至没有展开细看，指节微一发力。
“嗤啦——”
坚韧的宫廷御用绢帛在他指间如同朽纸般碎裂！明黄的碎片混着猩红的火漆碎屑，簌簌落下，飘落在书房地板上那片特意从岭南红土中移栽的、象征着“根基永固”的矮株朱砂梅盆栽上，红黄交织，刺目而讽刺。
“断供？”陈锋的声音很轻，却似寒冰摩擦，“本王倒要看看，没了那几粒来自北方的陈粮锈铁，岭南的天……会不会塌。”他目光转向那封薄如蝉翼的密信，凑近烛火。微弱的火光舔舐着纸面，一行行淡蓝的字迹幽灵般浮现：
八弟钧鉴：太子震怖于洛水之威，然恨意愈炽。朝会之上，力主削藩减供，断汝命脉，欲困汝于瘴疠，自生自灭。另，其密遣心腹，携重金北上雁门，疑欲借塞外胡虏之力，行驱虎吞狼之计，祸水南引。兄虽竭力周旋，然势单力孤。岭南，危矣！切切！
烛火跳动，将陈锋的脸映得半明半暗。九皇子这封密信，与其说是示警，不如说是一把淬毒的匕首——既捅出了太子的狠辣杀招，也悄然将刀柄递到了陈锋手中，更将自己“竭力周旋”的姿态表露无遗。
“驱虎吞狼？”陈锋的指尖在“雁门”、“胡虏”几个字上轻轻划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本王的岭南，可不是什么狼都能啃得动的腐肉。”他抬眸，眼中再无半分掩饰，凌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斩向张诚：“传令！”
张诚浑身一凛，下意识挺直脊背：“末将在！”
“玄甲军——”陈锋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在密闭的书房内轰然回荡，“披甲！”
“诺！”张诚眼中瞬间燃起熊熊火焰，抱拳领命，转身如旋风般冲出书房！
岭南腹地，十万大山深处。浓得化不开的瘴雾终年盘踞，参天古木的枝叶交织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墨绿穹顶，藤蔓如巨蟒垂落，光线艰难地穿透下来，形成一片片惨绿、幽暗的光斑。这里是生命的禁区，飞鸟绝迹，走兽无踪，只有永恒的湿热与寂静。
然而今日，这片死寂被打破了。
“咵！咵！咵！咵！”
沉重、整齐、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沉积千年的枯枝腐叶！声音并不震耳欲聋，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大地脉动融为一体，引动着脚下土壤微微震颤。
浓雾被无形的力量排开，幽暗的林中，一片移动的、冰冷的黑色金属洪流缓缓涌现！
玄甲！
从头到脚覆盖着冰冷乌黑的铁甲，甲叶在惨绿的光斑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面甲放下，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情感波动、如同深渊寒潭的眼眸。他们沉默地行进，沉重的甲叶随着步伐相互摩擦、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铿锵之声，汇聚成一片无形的铁血风暴，将周遭的瘴雾都逼退数尺！五千玄甲，如同五千尊从幽冥中走出的钢铁魔神，在瘴林深处无声集结，列成森严方阵，寂然无声，唯有那冲霄的杀气，让整片原始森林都为之窒息！
在这片令人胆寒的黑色洪流前方，陈锋负手而立。他没有披甲，仅着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标枪，立于这片钢铁丛林之前，渺小却又巍然如山岳。惨绿的光线落在他肩头，映照出蟒纹披风上精细而威严的纹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由他一手缔造的钢铁雄师。每一个士兵都如同一块冰冷的岩石，纹丝不动，唯有那面甲孔洞后偶尔闪过的狂热光芒，昭示着他们对眼前之人深入骨髓的忠诚与敬畏。
在玄甲方阵的两翼，另一支令人灵魂冻结的力量悄然展开。
陌刀营！
不同于玄甲军的全覆盖重甲，他们身着特制的半身札甲，护住胸腹要害，四肢关节活动更为灵活。然而，真正令人望而生畏的，是他们手中那斜持于身后的恐怖兵器——陌刀！长达近丈的雪亮刀身，在幽暗林间折射出惨白刺骨的寒光，刀柄末端沉重的配重铁球无声地宣示着劈斩时的毁灭力量。三千柄陌刀，如同三千道等待收割生命的森白闪电，在陈锋身后铺开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之林！陌刀营士兵的身形比玄甲军更为魁梧高大，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巨灵神将，那厚重如山、锐利如芒的气势，与玄甲军的铁血洪流交相辉映，构成了这瘴林深处一幅足以让神魔辟易的战争画卷！
“沙沙沙——”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打破了这肃杀到极致的寂静。一个浑身沾满泥泞和草屑、脸上带着数道新鲜血痕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从密林深处冲出，几乎是扑倒在陈锋脚下数丈之外。
“王……王爷！”传令兵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刻骨的仇恨，双手颤抖着举起一份被汗水、泥污和暗红血迹浸染的布帛密报，“西……西线急报！乌桓、山越、俚人……三族勾结！聚兵五万余众，已突破我大庾岭外围三处隘口！焚毁哨所十七座，屠……屠戮边民村落四个！男女老幼……无一生还！前锋……前锋已逼近苍梧郡界！守将赵将军……力战殉国！首级……被蛮酋悬于旗杆之上！”他每说一句，声音里的悲愤便浓重一分，最后已是泣不成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潮湿的腐叶泥土之中，肩头剧烈耸动。
浓烈的血腥气从那份污浊的密报上弥漫开来，混杂在林间的湿腐气息中，格外刺鼻。
陈锋踏前一步。蟒纹镶边的玄色靴底，沉稳地踏过传令兵面前沾染血污的泥土，靴底边缘沾上了几抹刺目的暗红。他俯身，修长的手指并未去接那染血的密报，而是轻轻拂过传令兵因极度悲愤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肩头。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蛮族异动？”陈锋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而非一场血腥的入侵和殉国惨剧。他直起身，目光掠过脚下匍匐的传令兵，越过眼前沉默如山的钢铁丛林，投向密林之外、那被群山阻隔的西北方向——苍梧郡的方向。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掌控一切的冰冷，以及冰层下汹涌澎湃、亟待宣泄的毁灭烈焰。
“正好。”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如同寒冰坠地。
随着他的话音，陈锋猛地一扬手！
“锵——！”
身后，三千陌刀营锐士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整体！雪亮如匹练的陌刀骤然由斜持转为立擎！沉重的刀身割裂空气，发出三千道汇聚成一声的、震人心魄的利刃出鞘之音！惨白刺骨的刀光瞬间暴涨，将整片幽暗的瘴林照得一片森然！
那冲天而起的凛冽刀芒，仿佛要将遮天的树冠都捅破！
“本王新铸的三千具马槊……”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龙吟，裹挟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轰然炸响在每一个玄甲、陌刀将士的耳畔，点燃了他们眼中压抑已久的熊熊战火！
“需饮血——”
“开锋！”
“吼——！！！”
五千玄甲军士虽未发声，但那骤然攥紧兵器、甲叶剧烈摩擦所汇聚成的、低沉如闷雷般的轰鸣，便是他们山呼海啸般的战意！三千陌刀营锐士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低吼，更是汇聚成一股撕裂一切的恐怖声浪！
整片原始森林为之震颤！栖息在极远处树梢的飞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天杀气惊起，黑压压一片尖叫着冲向昏暗的天空！
与此同时，距离这片集结地八十里外，苍梧郡边缘，蛮族五万联军驻扎的庞大营寨。
主帐前巨大的篝火堆正熊熊燃烧，烤炙着整只的牛羊，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爆响。一群群袒胸露臂、画满狰狞油彩的蛮族武士围着篝火狂饮嘶吼，庆祝着白日劫掠的“战果”。缴获的周军旗帜和残破甲胄被随意践踏在地，几颗血淋淋的周军士卒头颅被插在削尖的木桩上，围绕着篝火，如同地狱的图腾。
蛮族大酋长兀骨托，身高近九尺，如同铁塔般矗立在篝火旁，他手中拎着一个精致的鎏金酒壶——这显然是从某个被屠戮的边镇富户家中抢来的——正仰头痛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流淌，滴落在毛茸茸的胸膛上。他脚下，踩着一面被撕裂的“赵”字将旗。
“哈哈哈！周人的将军，脑袋当尿壶都嫌脆！”兀骨托将饮尽的酒壶随手砸碎，狂笑着用生硬的官话吼道，“儿郎们！吃饱喝足！明日，随老子踏平苍梧城！城里的金子、粮食、女人，都是你们的！”
“吼！吼！吼！”数万蛮兵举起简陋的武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浪直冲云霄，惊得营寨外围树林中的夜鸟乱飞。
然而，就在这喧嚣震天的狂潮之中——
“轰隆……！”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蛮族士兵的嘶吼和篝火的噼啪声！
地面，微微晃动了一下！
主帐前那堆巨大的篝火，猛烈的火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向下按压，陡然间剧烈地摇曳、低伏下去！无数燃烧的木柴火星四溅！
狂欢的蛮兵们吼声戛然而止！
兀骨托狂笑的表情僵在脸上，他猛地低头看向脚下。脚下的土地，细微的沙砾正在不安地跳动！他霍然抬头，铜铃般的牛眼死死盯向东南方向——那片被沉沉夜幕和十万大山笼罩的、深邃无边的黑暗！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对未知力量的原始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所有蛮族武士的心脏！
岭南瘴林深处，那支沉默的钢铁洪流，已然转向。五千玄甲，重甲铿锵，如同移动的山岳；三千陌刀，雪刃所向，寒光撕裂浓雾。陈锋玄色披风在瘴气中翻卷如旗，引领着这支死亡之师，踏碎了沉寂千年的腐殖层，向着西北，向着那血火冲天的苍梧郡界——
碾！压！而！去！
大地在铁蹄与重甲之下呻吟震颤，这震颤穿越八十里山林，让蛮族大寨的篝火为之失色。岭南的根基，将在血与火中淬炼成钢，而陈锋的治世之才，亦将在这烽烟里向整个大周展露其足以擎天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