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刺史府的密室,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因惊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刺史周显忠面沉如水,指关节捏得发白,听着心腹幕僚张谦低声复述白日里王府门前那场血腥的短兵相接。
“……三百甲士,竟被两人一踏,杀得人仰马翻!林莽校尉胸骨尽碎,至今昏迷不醒!那铁甲……刀劈不破,箭射难穿,绝非寻常兵刃!孙德海所言‘恶鬼凶兵’,绝非虚言!”张谦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仿佛那浓烈的血腥气和铁甲摩擦的死亡之音仍萦绕耳畔。
周显忠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废物!都是废物!两个铁皮人就把你们吓破了胆?陈锋!一个被京城扔出来的弃子,一个靠着马上风丑闻活命的废物!他凭什么?!”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怨毒与贪婪交织的火焰。玄甲军的出现,不仅是对他权威的赤裸裸挑衅,更是一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肥肉。若能掌控这支力量……
“大人息怒!”一旁沉默的岭南军副将吴振开口,他脸色凝重,独眼中闪烁着老兵特有的锐利,“那甲胄,卑职年轻时在北疆曾听老卒提及。前朝覆灭前夕,有一支拱卫皇室的玄甲重骑,号‘铁山卫’,人马俱覆玄铁重甲,冲锋陷阵如墙而进,箭矢难伤,刀斧难入。阴山一役,传闻他们为断后,力战至最后一人……若王府里真是此物重现……”
“前朝余孽?!”周显忠瞳孔骤缩,随即迸射出更炽热的光,“好!好一个前朝余孽!私藏前朝禁军,蓄养甲兵,图谋不轨!此乃谋逆大罪!”他猛地站起身,脸上肌肉因兴奋而抖动,“吴振!点齐你麾下最精锐的五百夜不收!张谦,联络城防营赵都尉,让他子时三刻,放开西门!今夜,本官就要让这岭南王府,彻底化为齑粉!记住,那些铁甲……尽量抓活的!尤其是那个领头的铁面人!”
“末将(卑职)领命!”吴振与张谦齐声应道,密室中弥漫开一股冰冷的杀机。
王府深处,被临时清理出的演武场上,月光如水银泻地。三百七十名玄甲重卒如同三百七十尊铁铸的雕像,沉默矗立,唯有甲叶缝隙间偶尔闪过的冰冷幽光,证明着他们是活物。白日里沾染的血迹已被仔细擦拭,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煞气,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压得演武场角落里的赵铁柱和仅存的几个王府老兵几乎喘不过气。
陈锋立于阵前,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暗红陌刀粗糙的握柄。燕洵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侍立在他身侧,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如同巨兽般的暗影。
“王爷,”赵铁柱拄着拐杖,艰难地挪过来,声音干涩,“刺史府吃了这么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咱们这点人……”他望着眼前沉默的铁山,心头依旧震撼,但白日里玄甲军展现的恐怖是防御与个体的杀戮技艺,面对大军围攻、火攻、夜袭,这三百多人,真能护住诺大的王府吗?
陈锋没有回头,目光扫过玄甲军阵,声音平静无波:“赵统领,你可知何为百战之兵?”
赵铁柱一愣,茫然摇头。
“百战之兵,非仅恃甲坚刃利,更在其如臂使指,动若雷霆,静如山岳。”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燕洵!”
“末将在!”燕洵踏前一步,铁甲铿锵。
“演阵!破锋!”
“诺!”
没有震天的鼓角,没有激昂的呼喝。燕洵只是猛地举起手中陌刀,向前方虚空一劈!
唰!唰!唰!
如同精密咬合的机括被瞬间激发!前排五十名玄甲重卒动作整齐划一,同时向前重重踏出一步!沉重的铁靴踏碎地面,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第一步落地瞬间,手中门板般的斩马刀已由拖曳转为双手斜持,刃口向前,森寒的杀气骤然凝聚!
第二步踏出!速度陡然加快!五十人如同一体,巨大的斩马刀随着步伐猛然前推横扫!五十道暗沉的刀光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凄厉尖啸!刀锋所向,仿佛前方纵有千军万马,也要在这一扫之下化为齑粉!刀光过处,演武场上散落的几块用来测试的厚重青石墩,如同朽木般被无声无息地拦腰斩断,断口平滑如镜!
第三步!刀势未尽,五十人已借横扫之力旋身!沉重的刀柄末端狠狠向后撞去!如同巨锤砸击!动作一气呵成,攻守兼备!整个演武场的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五十人动,三百七十人皆动!虽未全部上场,但后方军阵随着前方同伴的动作,自然而然地调整着步伐与重心,如同一座呼吸着的钢铁堡垒!动时如惊涛拍岸,静时如渊渟岳峙。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声杂乱的呼吸,只有铁甲摩擦的金铁之音与脚步踏地的闷雷声交织成一首冰冷肃杀的战争乐章!
赵铁柱和几个老兵看得目瞪口呆,浑身冰凉。这哪里是军阵?这分明是一台为杀戮而生的战争机器!不需要鼓噪,不需要口号,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他们终于明白,为何白日里两人便能杀穿盾阵——个体的强悍只是表象,这种融为一体的战阵协同,才是玄甲军真正的恐怖之处!
陈锋负手而立,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他对玄甲军的来历心知肚明(前朝秘藏之刃),这支军队的忠诚与强悍,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他此刻要锤炼的,是让这支沉寂百年的凶刃,在岭南这片新的战场上,重新焕发出属于他陈锋的锋芒!
“传令,”陈锋的声音在演武场的肃杀中响起,清晰而冰冷,“今夜,王府内外明哨暗哨,皆由玄甲军接管。其余人等,退守内院。”
燕洵面甲下猩红幽光一闪:“诺!”
子时三刻,岭南城西门悄然洞开一道缝隙。五百条如同融入夜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城中。他们身手矫健,动作迅捷,正是吴振麾下最擅夜战袭杀的“夜枭营”精锐!每个人脸上都涂抹着黑灰,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凶光的眼睛。他们如同真正的夜枭,沿着房屋的阴影,贴着墙根,迅疾无比地扑向城西那座破败的王府。
吴振亲自带队,伏在一处屋脊后,死死盯着前方死寂的王府。白日里玄甲军带来的阴影依旧笼罩在他心头,但他更相信黑夜是夜枭的天下!五百对三百余,有心算无心,纵是铁甲,也要用人命堆死!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一挥手!
“上!火箭准备!先烧正堂!弓弩手压制院墙!刀手随我破门!”
命令通过手势迅速传递。数十名弓弩手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临近屋顶,引燃的箭簇在黑夜中划出数十道致命的火线,尖啸着射向王府正堂!与此同时,数十名身背撞木的壮汉在同伴的掩护下,如同猎豹般冲向紧闭的王府大门!
就在火箭即将落入王府院落的刹那——
咻!咻!咻!
一阵远比夜枭营弩箭更为尖锐、更为短促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声音来自王府的围墙之后,来自那些看似空无一物的阴影角落!
噗!噗!噗!
令人牙酸的入肉声密集响起!冲在最前方的十几名夜枭营弓弩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哼都未哼一声便从屋顶栽落!他们的咽喉或心口处,赫然插着一支支仅有手指长短、通体漆黑的短小弩矢!箭尾无羽,形制诡异,速度快得匪夷所思!
“有埋伏!”吴振心头巨震,嘶声狂吼,“盾……”
话音未落!
王府那扇看似摇摇欲坠的大门,轰然向内炸开!不是被撞开,而是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由内而外彻底崩碎!漫天木屑碎块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劈头盖脸砸向正准备撞门的夜枭营刀手!
“啊——!”惨叫声顿时响起!
烟尘木屑弥漫中,一道暗红的、如同地狱岩浆凝聚而成的巨大身影,踏着沉重的步伐,撞破烟尘,出现在门口!燕洵!他手中那柄门板般的暗红陌刀,在月光和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流淌着粘稠的血色光芒!而在他身后,数十道沉默的玄色身影,如同地狱之门中涌出的魔神,手持斩马刀或狼牙重棒,沉默地压迫而来!他们的铁面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眼部的缝隙中,猩红的幽光死死锁定了门外陷入短暂混乱的敌人!
“结阵!快结阵!”吴振目眦欲裂,厉声咆哮。夜枭营终究是精锐,短暂的慌乱后,幸存的刀手们迅速举盾,试图组成防御阵型。
然而,玄甲军的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燕洵一步踏出,陌刀由下而上,划出一道撕裂夜幕的恐怖弧光!
呜——噗嗤!咔嚓!
挡在他正前方的两面包铁皮盾,连同后面持盾的手臂和半个肩膀,在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中被瞬间斩断、劈开!血肉横飞!惨叫声戛然而止!
他身后的玄甲重卒如同得到号令,沉默地踏步、挥刀、砸棒!动作整齐划一,冷酷高效!沉重的斩马刀专破盾阵,锋刃所过,盾碎人亡!狰狞的狼牙棒横扫竖砸,中者无不筋断骨折,血肉模糊!
夜枭营的夜袭阵型,在这群沉默铁兽的碾压下,如同滚汤泼雪般迅速崩溃!刀砍在玄甲上,只迸溅出几点火星;箭矢射中,大多被弹开,偶有射入甲叶缝隙,那些玄甲重卒却仿佛毫无知觉,动作没有丝毫凝滞!他们沉默地前进,沉默地挥动兵器,每一次挥击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
“撤!快撤!”吴振肝胆俱裂,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怪物!这绝非人力可敌!他嘶喊着,转身就欲遁入黑暗。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声自身后响起。吴振只觉右腿膝弯处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铁钉狠狠凿穿!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惊恐地回头,看到自己右腿膝弯处,深深钉入了一支漆黑的无羽短矢!弩矢的来源,是王府围墙上一个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那里似乎有一个完全融入黑暗的轮廓,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战场瞬间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失去指挥和阵型的夜枭营,在沉默的玄甲军面前,脆弱得如同待宰的羔羊。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器坠地声、绝望的哭嚎声,在岭南城的死寂夜色中交织回荡,又迅速归于沉寂。
王府最高的望楼之上,陈锋凭栏而立,夜风卷起他玄黑的衣袍。下方的杀戮声清晰地传入耳中,浓烈的血腥气随风飘来。他面无表情,目光深邃,越过混乱的战场,投向刺史府的方向。
燕洵如同浴血的魔神,踏着满地的残肢断臂和哀嚎的伤兵,大步走到被两名玄甲军士死死按在地上的吴振面前。他一把扯下吴振脸上沾满血污的黑巾,露出那张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王爷,夜袭主谋吴振,如何处置?”燕洵嘶哑的声音响起。
陈锋的目光终于落下,如同看着一只蝼蚁:“吴副将,周刺史的厚礼,本王收下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回去告诉周显忠,本王这岭南王府的大门,今夜为他而开。下次再想进来,让他亲自来叩。”
他挥了挥手。按着吴振的玄甲军士松开手。吴振如同烂泥般瘫在血泊里,挣扎着抬头,看到陈锋那双在夜色中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得意,只有一片俯视尘埃的漠然,仿佛今夜这场血腥的胜利,不过是拂去衣角的一点微尘。
“滚。”陈锋吐出一个字。
吴振如蒙大赦,连滚爬爬,拖着那条被短矢贯穿的残腿,在几名同样吓破了胆的残兵搀扶下,亡命般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留下满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陈锋转身,目光扫过下方沉默肃立的玄甲军阵,扫过那些染血的铁甲和兵器,最后落在一旁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赵铁柱和几个老兵脸上。
“赵统领,”陈锋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天亮后,带人清理战场。所有缴获兵甲,分发给愿意留下的岭南军卒。”
赵铁柱猛地一挺胸膛,独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末将领命!”
“自今日起,”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在血腥未散的王府上空,也清晰地传入那些被惊动、躲在远处偷看的零星岭南军士耳中,“愿入本王帐下,执戟卫疆者,皆可来投!本王予尔等甲胄,予尔等兵刃,予尔等……饱饭!”
饱饭!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黑暗中无数双原本麻木的眼睛!那些躲在阴影里、面黄肌瘦的岭南军卒,看着月光下那沉默如山的玄甲铁军,看着他们身上染血的精良甲胄,再听到“饱饭”二字,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猛地从心底窜起!
燕洵适时地踏前一步,手中染血的陌刀重重顿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吼——!”三百七十名玄甲重卒喉咙里同时迸发出一个冰冷的杀音,如同宣告新秩序的诞生!
陈锋立于望楼,玄黑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融入了身后那片沉默的铁色洪流。岭南的夜空中,阴云悄然散去一角,冰冷的月光洒落,照亮了王府前那一片猩红的修罗场,也照亮了望楼上那道初露峥嵘的挺拔身影。
这柄深埋于地下的玄甲之刃,今夜,终于向整个岭南,展露了它择人而噬的狰狞锋芒!而岭南的兵权格局,亦在这血与火的淬炼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