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阁雕花木窗被王琮“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隔绝了窗外军器监方向那七道撕裂夜空的狰狞烟柱。但那低沉连绵、如同大地心脉搏动般的轰鸣,却如同跗骨之蛆,穿透窗棂,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肝胆俱颤。冷汗浸透了他昂贵的杭绸内衫,黏腻地贴在脊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走…快走!”王琮的声音嘶哑变形,一把抓住身旁同样面无人色的探子,“岭南已成妖窟!此地不可片刻停留!立刻出城,用最快的马!启用最高级别的鹞鹰通道,密信必须亲手交到侍郎大人案头!一个字都不能错漏:岭南军工已成巨兽,日铸甲万片,刀剑如林,其势已滔天!” 他几乎是吼出最后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岭南王陈锋,早已不是朝堂诸公眼中那个困守蛮荒的废物藩王,而是一头悄然磨砺出钢铁獠牙、即将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岭南的军工巨兽毫无停歇之意。西山“炉膛”坳地,七座高炉的吞吐已无法满足那日益膨胀的钢铁胃口。雷振山亲率数千工匠民夫,在陈锋“十倍扩充”的死命令下,如同疯狂的工蚁,日夜不休地开凿山岩、浇筑基座。短短一月,又有十三座高达五丈的巨型高炉拔地而起!二十座钢铁巨兽环列山坳,炉顶喷吐的炽热焰舌将整片天空染成不祥的暗红,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连山风都带上滚烫的铁腥味。暗红色的铁水如同二十条咆哮的火龙,昼夜不息地奔涌而出,沿着新拓宽的耐火沟槽,汇入下方如同湖泊般巨大的浇铸池。冷却后撬开泥范,不再是粗糙的铁锭,而是直接成型的陌刀粗胚、重骑铠甲的弧形组件、臂张重弩的齿轮基座!标准化铸胚的规模量产,彻底跳过了锻打塑形的原始阶段,将效率推向了匪夷所思的巅峰。
沧澜江支流被彻底驯服,三道新筑的巨型水坝如同巨神的臂膀,将狂暴的水流分割、导引,注入十二条宽阔的导流渠。渠水奔腾,驱动着新架设的三十座水力锻锤!巨大的硬木摆臂带着千斤精铁锤头,遵循着百工阁图谱规定的精准频率与幅度,此起彼伏地轰然砸落!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汇聚成连绵不绝的雷霆,大地在锤击下呻吟颤抖。锻锤工坊内,通红的甲胚、刀胚在锤头与标准模具的塑造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棱角分明、弧度精准。零件流转,人机协同——年轻学徒在老师傅喝令下快速调整胚件位置,淬火工坊的蒸汽阀门根据刻度盘精准开合,抛光砂轮在水力驱动下飞旋……整个军器监如同一架精密咬合的杀戮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将滚烫的铁水,锻造成冰冷的死亡洪流。
新建的库房早已不堪重负。成捆的制式陌刀堆积如山,刃口寒芒连成一片冰冷的森林;玄甲鳞片以万为单位装箱码放,青黑色的甲片反射着幽光,如同层层叠叠的龙鳞;重骑马铠的组件整齐排列,关节处的精钢轴承泛着冷硬的光泽;臂张重弩的弩身与齿轮箱分门别类,透着精密杀戮的美感。铁鹰领着亲卫营日夜巡逻,库区外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肃杀之气弥漫。然而,更大的压力来自运输——如此海量的军械,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运抵苍梧山脉深处那些隐秘的练兵谷?
“王爷,甲字号谷告急!重骑营三千套马铠只到位七百!”
“弩箭营箭矢存量仅够三日操演!”
“陌刀营新募士卒尚在持木刀操练!”
一份份催运密报如同雪花般飞抵王府。岭南官道虽已四通八达,但通往几处绝密练兵谷的最后一段,却是人迹罕至的险峻山径,牛车难行,更遑论大规模运输。军械堆积如山,却卡在了最后十里!
就在此时,天公亦不作美。酝酿数日的黑云终于化作倾盆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疯狂冲刷着岭南大地。沧澜江浊浪滔天,支流水位暴涨,西山通往苍梧山腹地的数条峡谷山径,在狂暴山洪的冲击下多处坍塌,泥石流阻断了所有去路!
“报——!黑风峡栈道被泥龙冲毁三十丈!”
“鹰愁涧山洪暴发,临时木桥全毁!”
“所有通往甲、丙、戊字谷的陆路,全断了!”
军器监督造司内气氛降至冰点。鲁衡望着窗外瓢泼大雨和库房堆积如山的军械,急得嘴角燎泡。赵莽一拳砸在墙壁上,碎石簌簌落下:“难道要等天晴?练兵谷的儿郎们等不起!工期等不起!” 暴雨每拖延一日,北伐的倒计时就被迫延后一日!更可怕的是,如此大规模的运输停滞,如何能瞒过那些无孔不入的京城耳目?
风雨声中,陈锋的身影出现在督造司门口,玄色大氅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水珠顺着冷硬的轮廓滑落。他没有看焦虑的众人,目光穿透雨幕,投向苍梧山脉方向。
“王爷,是否暂缓…” 鲁衡上前一步,声音艰涩。
“缓?”陈锋打断他,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如金铁交击,“天要阻路,本王便开一条新路!传令:启用‘铁脊栈道’,所有待运军械,立刻装‘铁甲车’!”
“铁脊栈道?!”鲁衡和雷振山同时失声惊呼,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是他们耗费半年心血,在苍梧山最险峻的鹰嘴崖绝壁上,开凿出的最后底牌!栈道主体嵌入山腹,路面铺设铁轨,以人力绞盘驱动特制的“铁甲车”滑行运输,专为绝境而备!此道从未启用,只因太过险绝,稍有不慎便是车毁人亡!
“王爷,风雨太大!鹰嘴崖下是百丈深渊,绞盘湿滑,铁轨…” 雷振山的声音被风雨撕扯。
“绞盘加装棘轮锁死机关,铁轨每丈增设固定抓钩!铁甲车加挂双保险链!”陈锋的命令如同战鼓,敲碎了所有迟疑,“此道开凿,不正是为了今日?!告诉儿郎们,岭南的脊梁,比铁硬!比山坚!今夜,本王与尔等同在!”
鹰嘴崖。狂风如同巨兽的嘶吼,卷着暴雨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生疼。百丈深渊在脚下翻腾着墨黑色的浊浪,发出令人心悸的咆哮。嵌入绝壁的“铁脊栈道”在风雨中如同一条蜿蜒的钢铁巨蟒,湿滑的铁轨反射着微弱的灯火。
“挂车!上链!”雷振山须发皆张,吼声压过风雨。数十名赤膊的精壮军士喊着震天的号子,将沉重的铁甲车推上铁轨。车身由厚重铁板铆接,下方装有特制的凹槽铁轮,紧紧咬合在铁轨上。车头车尾各加挂了两条手臂粗的铁链,牢牢固定在栈道预设的铁环上。
“一队!绞盘准备!听我号令!”鲁衡亲自扑到巨大的绞盘旁,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杆。绞盘上新增的青铜棘轮在火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泽。
第一辆满载着陌刀和重弩部件的铁甲车,在绞盘沉重而艰涩的“嘎吱”声中,沿着湿滑的铁轨,缓缓滑向风雨如晦的深渊之上!车身的每一次轻微晃动,都牵扯着所有人的心。栈道下方,负责固定抓钩的军士腰缠绳索,悬吊在绝壁外,任由暴雨抽打,奋力挥动重锤,将一尺长的精钢抓钩狠狠砸入岩缝预设的铁扣中!“铛!铛!铛!” 金铁交击声在风吼浪啸中顽强响起,每一声都代表着一重保险的加固!
“稳住!稳住!”赵莽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在风雨中艰难前行的铁甲车。突然,一阵飓风般的狂流卷过鹰嘴崖!
“咔嚓!”
一根固定车尾的保险链在巨力拉扯下骤然崩断!铁甲车猛地向深渊一侧倾斜,车上的军械发出刺耳的摩擦碰撞声!栈道上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千钧一发!
崖壁边缘,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闪出!陈锋竟不知何时已亲临最险处!他足尖在湿滑的栈道上猛踏,身形如电,瞬间扑到失控的铁甲车旁,双臂筋肉贲张,如同铁铸般死死抵住即将倾覆的车身!同时一脚踹在车底一根突出的保险桩上!
“嘎嘣!”保险桩被巨力踹入预设的岩孔,卡死!
“绞盘!全力收!”陈锋的吼声如同惊雷!
鲁衡和雷振山目眦欲裂,带着数十名军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推动绞盘!青铜棘轮死死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倾斜的铁甲车在人力与机械的合力下,被一寸寸拉回铁轨正中!
当第一辆铁甲车终于带着满身风雨和泥泞,安全滑入对面崖壁的接应平台时,整个鹰嘴崖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那吼声压倒了风雨,压倒了深渊的咆哮!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满载着岭南崛起的希望与杀机的铁甲车,如同一条沉默而坚韧的钢铁洪流,在狂风暴雨与百丈深渊之上,沿着铁脊栈道,源源不断地驶向苍梧山脉的腹地!
七日后,京城工部衙门。
工部右侍郎李庸捏着那份由鹞鹰千里迢迢送回的密报,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密报上“日铸甲万片,刀剑如林”的字样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剧颤。窗外秋阳正好,他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岭南军器监那七道狰狞的烟柱,仿佛穿透了时空,在他眼前扭曲升腾。
“大人!岭南…岭南急递!”一名心腹主事连滚爬爬地冲进值房,脸色惨白如纸,捧上一份盖着岭南王府火漆印的正式公文。
李庸强压心悸,一把扯开封漆。公文行文恭谨,言及岭南瘴疠之地,民生多艰,幸赖陛下洪福,今岁矿冶、工坊小有产出,特精选新制农具、民用铁器若干,进献天听,以彰皇恩浩荡云云。随公文附上的礼单明细,却让李庸眼前一黑!
“精钢曲辕犁五百具…水力碾磨机轮轴一百套…铁力木龙骨水排组件三百件…” 每一样都远超大周现有工技水准!这哪里是农具?这分明是岭南工力冰山一角的示威!那未曾列出的刀枪甲胄,又该是何等恐怖?!
“砰!”李庸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太师椅中,冷汗浸透朝服。他仿佛看到那暴雨深渊之上奔涌的钢铁洪流,已势不可挡地碾向京城。岭南王的獠牙,不仅锋利,更已淬上了令整个大周为之战栗的寒光!陈锋的低语,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这皇位,该换人坐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