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首令冰冷的棱角在陈锋指尖烙下印记,那扭曲的“崔”字篆文仿佛带着前朝的血腥气。密室中死寂如墓,唯有夜风穿过窗棂的呜咽。赵破虏喉结滚动,看着王爷随手将那阴森令牌丢在沙盘边缘,如同丢弃一块碍眼的碎石。
“备马。”陈锋的声音斩断沉寂,“去新港。”
夜色如墨,骏马踏碎星光。当陈锋勒马于崖顶,俯瞰下方海湾时,饶是心硬如铁,眼底亦掠过一丝波澜。十里海湾,灯火如昼,熔炉赤红的光芒将夜空烧穿,巨大的船台如同巨兽脊骨,一具长达六十丈、泛着冷冽金属幽光的庞然龙骨,正被力士们用碗口粗的铁索缓缓吊起!海风裹挟着热浪、铁腥与桐油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力量在锻造时发出的灼热喘息。
夜色浓稠如墨,岭南王府听涛阁密室的死寂被疾驰的马蹄踏碎。陈锋一骑当先,玄色披风在身后拉成笔直的墨线,赵破虏率十数玄狼卫精骑紧随其后,蹄铁叩击青石板路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如同密集的战鼓,敲碎了番禺城沉睡的宁静。寒风凛冽,卷起道旁枯叶,却吹不散陈锋眉宇间凝结的冰霜,鬼首令上那阴冷的触感和扭曲的“崔”字,如同跗骨之蛆,在他心头盘踞。
一个时辰后,战马嘶鸣着在临海悬崖边缘人立而起。陈锋勒住缰绳,玄色披风在猎猎海风中狂舞。他垂眸俯瞰。
下方,是名为“伏波”的新港船厂。眼前景象,足以令任何见惯风浪的心脏为之骤停!
十里蜿蜒的海湾,此刻化作了沸腾的熔炉地狱与钢铁丛林!数以百计的巨大火盆、高炉沿山势与海岸线排开,赤红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漫天星斗与如墨海面映照得一片彤红。滚滚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直冲霄汉。震耳欲聋的声浪汇聚成一股实质的洪流,冲击着崖壁——数万工匠、力士的号子声压过了海潮的咆哮,沉重铁锤锻打金属的轰鸣如同连绵不断的闷雷,巨型原木被锯开的刺耳尖啸令人牙酸,更有蒸汽驱动的巨型吊臂发出的“嘎吱”摩擦声、铁水注入砂型的“嗤嗤”声、监工急促的铜哨声……无数声音交织,奏响了一曲人类力量征服海洋的狂暴交响!
在这片光与火、声与力的核心,最令人窒息的,是海湾中央那三座如同山岳般的巨大船台。尤其是最中央那座,一具长达六十余丈、泛着冷冽幽光的庞然巨物,正被数十台蒸汽绞盘驱动着粗如碗口的黝黑铁索,如同对待沉睡巨龙的脊骨,缓缓地、不可阻挡地从特制的滑道上吊起!那并非传统的木质龙骨,而是由无数块精钢锻接铆合而成的钢铁脊梁!月光与炉火在其冰冷的表面流淌,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巨大铆钉的阵列如同巨兽的鳞甲,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仅仅是这具尚未覆上船壳的骨架,其规模已远超不久前在血火中扬威的“镇海级”战舰!
海风席卷着热浪、刺鼻的铁腥、新木的清香以及浓烈的桐油气味,狠狠扑在陈锋脸上,带来一种灼烧般的触感。这不是寻常海风,这是力量在熔炉中锻造、在铁砧上千锤百炼时发出的灼热喘息!是岭南这只蛰伏的巨兽,向着北方亮出的、冰冷的钢铁獠牙!
“王爷!”船厂总制,原工部被排挤的能吏鲁衡,连滚爬爬地从下方陡峭的便道攀上崖顶,官袍沾满油污木屑,脸上被炉火烤得通红,气喘吁吁地跪倒,“不知王爷深夜驾临,卑职……”
陈锋抬手止住了他的告罪,目光依旧锁在那具擎天巨柱般的钢铁龙骨上,声音在海风的嘶吼中依旧清晰:“此舰,何名?”
鲁衡顺着陈锋的目光望去,眼中瞬间爆发出狂热与自豪的光彩,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回王爷!此乃‘镇岳’级首舰,依您赐下的秘……依您所示神机妙法所造!全舰以钢为骨,铁木为筋,三重水密隔舱,预留炮位一百二十处,船首撞角以百炼精钢整体锻造,长逾五丈!若得成……若得成!”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此舰当为海上……不,当为当世无双之巨城!碾压‘镇海’如同壮汉戏婴孩!”
“镇岳……”陈锋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掠过船台上蚂蚁般忙碌却井然有序的工匠洪流,“三月之期,可能下水?”
鲁衡脸上的激动瞬间化为凝重,挺直腰板,斩钉截铁:“王爷放心!各分段同时打造,昼夜不息!各部工匠三班轮替,督造所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镇岳’必披波斩浪,扬我岭南王旗!若有延误,卑职提头来见!”他身后几名赶来的大匠作,也齐齐跪倒,以头抢地,无声地表达着同样的决心。
“好。”陈锋只回了一个字。目光却已投向船台更远处,那片被巨大帆布严密覆盖的区域。那里,隐约可见更加庞大、结构更为复杂的钢铁轮廓,如同一头头蛰伏在黑暗中的洪荒巨兽,其规模,甚至超越了正在吊装的“镇岳”龙骨!那才是岭南真正的底牌,足以颠覆整个时代海战规则的终极兵器!
“呜——呜——!”
尖锐的汽笛声撕裂了海湾的喧嚣,这是行动的信号。鲁衡猛地起身,抓起腰间悬挂的铜制传声筒,朝着下方船台发出炸雷般的咆哮:“甲字区!主龙骨合拢!力字组,绞盘预备!稳字组,校准卡榫!快!”
随着他的吼声,下方船台瞬间爆发出更炽烈的能量!
“嘿哟——!嘿哟——!”数百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如铁的力士,如同推动山岳的巨灵神,喊着震天动地的号子,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用尽全身力气推动着巨大的绞盘!碗口粗的铁索瞬间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那具长达六十丈的钢铁巨龙脊梁,在无数道紧张目光的注视下,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磅礴气势,一寸寸、一尺尺地,精准无比地朝着下方早已准备好的巨型船台基座滑落!
“校准!左三寸!稳住!”高耸的指挥木塔上,监工声嘶力竭,挥舞着红绿两色信号旗。
下方,数十名手持巨大卡尺和水平仪器的工匠,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汗珠从额头滚落也顾不得擦拭,死死盯着龙骨与基座接口处微不可查的缝隙。力士们根据旗语和嘶吼,以毫厘之力微调着绞盘的角度和力道。
“嘭!!!”
一声沉闷到震撼脏腑的巨响!如同沉睡的巨神将脚掌踏在大地之上!巨大的钢铁龙骨,终于严丝合缝地嵌入基座预留的巨型钢铁卡槽之中!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船台都为之微微一颤!
“合龙成功——!!!”监工狂喜的咆哮通过传声筒瞬间传遍整个海湾!
“吼——!!!”短暂的寂静后,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数万工匠、力士口中爆发出来!声浪直冲云霄,压过了火炉的轰鸣和海浪的咆哮!无数沾满油污、木屑的脸庞上洋溢着狂喜与自豪,许多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甚至有人喜极而泣!这具象征着岭南最高工艺与力量的钢铁脊梁,终于稳稳地扎根在了伏波湾!这是征服海洋的第一步,也是最坚实的一步!
陈锋立于崖顶,玄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平静地注视着下方沸腾的狂潮,脸上依旧没有太多波澜。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倒映着船台上那具横亘天地般的钢铁龙骨,如同在审视一柄即将出世的、足以开天辟地的神兵利刃。
“还不够。”他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身旁激动难平的鲁衡耳中,如同冰水浇头。
鲁衡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不解地望向陈锋。
陈锋的目光,却已投向海湾出口处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深蓝海域,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雾,看到了北方帝都的琼楼玉宇,看到了那些盘踞在权力之巅、正对他虎视眈眈的毒蛇。
“镇岳,只是开始。”陈锋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漠然,“龙骨铸就,尚需血肉。火炮,才是这巨兽的獠牙。”
他微微抬手,指向船台后方那片被重兵把守、帆布覆盖的禁区。鲁衡顺着方向望去,心脏猛地一缩。只见那片区域边缘的帆布被风吹起一角,借着远处高炉的红光,隐约可见一根根粗壮得超乎想象、泛着森冷哑光的金属巨管,如同上古巨龙的獠牙,静静地蛰伏在阴影之中。其口径之大,远超“镇海级”战舰上那些曾让倭寇魂飞魄散的巨炮!
“王爷,那是……”鲁衡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
“神威大将军炮。”陈锋的声音平淡,却字字千钧,“三百步内,可碎礁岩。配用新式‘破城锥’开花弹。”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向鲁衡,“‘镇岳’下水之日,本王要看到至少四十门此炮,架设于其侧舷炮位。可能?”
鲁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四十门!那每一门炮都是吞金噬铁的怪物!锻造之难,工序之繁,远超龙骨!但他看着陈锋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眸,看着下方那具象征着岭南意志的钢铁脊梁,胸中一股豪气猛地炸开!他再次重重跪倒,额头砸在冰冷的岩石上:
“卑职立军令状!三月之内,‘镇岳’下水,‘神威’列装!若少一门一弹,鲁衡自缚于炮口之前,请王爷以军法轰之!”
晨光刺破海平面厚重的云层,将金红的光辉洒在伏波新港。巨大的“镇岳”龙骨如同蛰伏的钢铁山脉,在朝阳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陈锋已离开崖顶,在鲁衡的陪同下,行走在如同迷宫般的船厂内部通道中。
通道两侧,是规模惊人的标准化工坊。木作区内,巨大的蒸汽锯床发出刺耳的轰鸣,坚硬的铁木如同豆腐般被切割成标准构件,木屑纷飞如雪。铁器区内,赤红的铁水在坩埚中翻滚,被巨大的机械臂倾倒入砂型,冷却后便是火炮的基座、船舵的构件。更深处,是弥漫着桐油与麻絮味道的捻工坊,匠人们用特制的浸油麻线,以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一丝不苟地填塞着用于密封船板的缝隙。每一处工坊都如同精密的齿轮,在统一的号令下高速运转,将无数原料吞噬,又源源不断地吐出标准化的部件。这种规模化的生产场景,是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工业奇观。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一名玄狼卫斥候风尘仆仆,单膝跪地,将一枚密封的细小铜管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王爷!京畿‘燕子’,八百里加急!”
陈锋脚步微顿。赵破虏迅速上前接过铜管,验看火漆封印无误后,旋开管盖,取出内里薄如蝉翼的密报。只扫了一眼,这位玄狼卫统领素来沉稳的脸上,竟也瞬间掠过一丝凝重。
“念。”陈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诺!”赵破虏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念出密报上的内容,“查:兵部武库司郎中卢兆林(范阳卢氏旁支),三年前主持‘柳叶透骨镖’及‘寒铁锻法’秘卷入库。入库三日后,卢兆林妻弟名下一商队曾秘密离京,路线不明。半月前,卢兆林于京郊别院暴毙,仵作报‘心悸而亡’。”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另,京中暗线急报,三日前,九皇子于御书房外长跪半日,力陈海寇之患已平,岭南水师耗费国帑过巨,当削减军费,并请旨调靖海大将军周泰回京述职,另遣心腹‘监军’南下,以彰朝廷恩威!”
密报念完,通道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蒸汽机的轰鸣和海浪的拍击声隐隐传来。
卢兆林死了!在燕子即将摸到线索的关键时刻,被人干净利落地灭口!这绝非巧合。而那九皇子陈锐,竟在岭南刚刚取得对倭寇决定性胜利、海疆初平之际,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以“耗费国帑”为名要削岭南水师的经费,更要调走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主帅周泰,还要安插所谓的“监军”!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这背后,岂能没有四姓世族,尤其是范阳卢氏那只黑手的推动?甚至……那“鬼首令”的阴影,是否也已悄然伸向了洛阳宫廷?
鲁衡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他虽醉心工造,却也深知朝堂倾轧的险恶。九皇子此举,无异于在岭南这只刚刚展翅的雄鹰脚上,拴上沉重的镣铐!
陈锋缓缓转身,目光再次投向船台上那具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的钢铁龙骨,投向帆布下那些蛰伏的巨炮轮廓。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焦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岩浆的森然寒意。
“监军?”陈锋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如同“镇岳”龙骨上那锋锐的棱角,“本王的新港,正好缺些精壮的苦役。”
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身边通道冰冷的钢铁支架,声音不高,却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决绝意志,清晰地传入鲁衡和赵破虏耳中:
“告诉周泰,安心修他的船,练他的兵。”
“告诉‘燕子’,卢兆林死了,就查他生前最后见过谁,动过哪里的银子。死人,也能开口。”
“至于洛阳……”陈锋的目光穿透重重工坊的屋顶,仿佛直视那千里之外的巍峨皇城,一字一句,如同铁锤砸落,“本王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圣旨快——”
海风骤然加剧,卷动陈锋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他迎着初升的朝阳,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钢铁巨舰劈开惊涛的号角:
“——还是本王的‘镇岳’,碾碎这万里海波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