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工坊铁水奔流,赤龙咆哮映红半山云。
郑元指尖捏碎瓷盏:“这岭南…竟藏此等凶器?!”
忽闻炸雷当空劈落!千斤坩埚倾覆熔金泼天!
陈锋玄氅卷起飓风,单臂托鼎如神魔临世。
当夜密信染血入京:“岭南王…非人哉!”
西山甲字兵工坊,深藏于云雾缭绕的险峻山谷腹地。巨大的山体被生生掏空,构筑成连绵的洞穴工坊群。甫一踏入主冶炼区,滚烫的气浪便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拍打在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郑元的脸上,让他呼吸猛地一窒,官袍瞬间被汗水浸透。
“轰——!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连绵不绝,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震得人脚底板发麻。十二条粗逾水缸的赤红铁水,如同被囚禁的熔岩火龙,在深嵌地底的巨大导流槽中奔腾咆哮!刺目的红光将整个洞穴映照得如同炼狱,蒸腾的白色水汽混合着煤烟与金属灼烧的刺鼻气味,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郑元强忍着眩晕与不适,目光死死盯住洞穴中央那座如同小山般矗立的庞然大物——水锻千钧锤。精钢铸就的巨锤在复杂齿轮和粗壮水轮的驱动下,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轰然砸落在通红的巨型铁砧上!每一次落下,都让整个洞穴为之震颤,迸溅起漫天刺目的火星!一块块烧至白炽的百炼钢坯,在这恐怖的捶打下,如同柔软的面团般延展变形,最终被锻压成厚重甲叶的雏形。
“郑员外请看,”陪同的工坊大管事鲁大匠声音洪亮,带着工匠特有的自豪,指向流水线尽头,“自铁水出炉,至甲片成型淬火,不过半个时辰!此等工效,便是在神京城造办处,也绝无仅有!”
郑元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瞳孔骤然收缩。只见数以百计的赤膊工匠,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与灼人的热浪中,如同精密的器械般高效协作。巨大的坩埚倾倒,火红的铁水注入模具;锻锤轰鸣,甲片初具形态;淬火池水汽冲天,青烟弥漫;最后是刺耳的刮削打磨声,一片片边缘锋锐、泛着幽冷乌光的玄甲甲叶,被迅速分类堆叠,垒成一座座散发着金属寒气的黑色小山!
更令他心神剧震的是,在洞穴深处,一队队沉默的力士,正将刚刚冷却的崭新甲片与环扣,如同搬运砖石般,源源不断地运往更深邃的侧洞。那里隐隐传来更密集、更清脆的金铁敲击声——那是甲片被铆合成完整玄甲的地方!粗略估算,仅这一个洞穴,一日成甲,怕不下数百领!
“员外郎觉得,我岭南这‘损一补一’的速度,可还入眼?”一个平静的声音在郑元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郑元猛地回神,才发现岭南王陈锋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丈许之地。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在这炽热喧嚣的熔炉地狱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沉静。陈锋的目光淡淡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崭新甲片,仿佛只是看着一堆寻常的木柴。
冷汗,瞬间浸透了郑元的内衫。他喉咙发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王……王爷治下,工巧之能,当真……惊世骇俗。下官今日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这哪是什么“补充损耗”?这分明是在日夜不停地武装一支钢铁大军!如此恐怖的产能,再联想到城外那十万正在疯狂操练的新卒……郑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捏在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尖的汗液几乎要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弹劾岭南王“穷兵黩武,靡费钱粮”的奏章草稿浸透。这奏章,此刻在他袖中,重若千钧,烫如烙铁!
“轰隆——!!!”
就在郑元心神剧荡、几乎失态之际,异变陡生!
一声远比锻锤轰鸣更加沉闷、更加恐怖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在洞穴最深处炸开!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撕裂声!
“不好!三号炉!坩埚要炸!”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洞穴深处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支撑着最大一座熔炉的粗壮精钢支架,其中一根竟在高温与重压下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接处巨大的铆钉崩飞!整个熔炉猛地倾斜!
炉顶那个容纳着数千斤熔融铁水的巨大陶土坩埚,如同醉汉般剧烈摇晃!粘稠、炽白、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铁水在坩埚口剧烈翻腾,眼看就要倾覆而下!
而坩埚下方,正是那条奔涌着十二条铁水洪流的主导流槽!更可怕的是,十几名躲避不及的工匠,正惊恐万状地僵立在倾斜的熔炉与导流槽之间的狭窄通道上!炽白的光芒映照着他们绝望的脸,死亡的气息已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跑啊——!” 鲁大匠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但一切都太晚了!数千斤白炽的铁水一旦倾泻,下方的人瞬间会化为青烟,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奔涌的铁水洪流一旦被熔断,失控的“火龙”将席卷整个工坊,引发连锁爆炸,这里将变成真正的血肉熔炉!
郑元脑中一片空白,死亡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双腿却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他甚至能看到那坩埚边缘,一滴拳头大小、炽白刺目的铁水,如同垂死的凶兽滴落的涎液,缓缓拉长,即将坠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物似乎陷入凝滞的刹那!
一道玄色的身影,动了!
陈锋!
他没有怒吼,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他距离那倾覆的坩埚足有二十余丈,中间隔着惊慌奔逃的人群和灼热的障碍!只见他左脚猛地在地面一踏!坚固的岩石地面竟发出“咔嚓”一声细微的裂响!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弩射出,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玄色闪电!
“呼——!”
玄色大氅被他前冲的恐怖速度带起,卷起一股狂暴的飓风!所过之处,奔逃的工匠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开,踉跄着向两侧倒去,竟为他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他每一步踏下,都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蛛网般龟裂的浅坑!
二十丈的距离,瞬息而至!
坩埚的边缘,那滴致命的熔融铁水,终于挣脱束缚,带着刺耳的“嗤嗤”声,朝着下方一名吓傻了的年轻工匠头顶坠落!
陈锋的身影,也在这一刻,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那倾斜的、摇摇欲坠的熔炉之下!他没有去接那滴落的铁水,也没有试图去扶那即将倒塌的熔炉——那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的目标,是那个承载着数千斤熔融铁水、即将彻底倾覆的巨大坩埚!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郑元几乎瞪裂的眼眶注视下,陈锋右臂猛地探出,五指箕张,竟悍然抓向那烧得通体赤红、散发着毁灭高温的坩埚底部外沿!
“王爷不可——!”鲁大匠的嘶吼带着绝望的哭腔!那温度,足以瞬间将精钢熔穿!那是血肉之躯能触碰的吗?!
“嗤——!!!”
刺耳的白气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恶臭骤然腾起!
预想中手臂瞬间碳化的恐怖景象并未出现!
陈锋的手掌稳稳地抓住了那炽红的坩埚外壁!他的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如同钢铁绞索般瞬间绷紧隆起,玄色的衣袖在恐怖的高温下瞬间化作飞灰,露出小臂上那闪烁着奇异古铜色光泽、如同覆盖了一层金属鳞片般的皮肤!青筋在皮肤下如同怒龙般暴起!
“起——!”
一声低沉的、如同龙吟般的喝声从陈锋喉间迸发!他腰背如弓,全身力量凝聚于右臂,竟以单臂托举之势,硬生生将那数千斤重、连同里面沸腾铁水、重心严重偏移的巨大坩埚,向上猛地一托、一旋!
轰隆!
倾斜的熔炉失去了坩埚的拉扯,轰然砸落在地,溅起漫天火星烟尘!
而那巨大的坩埚,在陈锋那非人力量的托举和旋转下,竟奇迹般地被他强行扳正了重心!炽白的铁水在坩埚内剧烈晃荡,卷起漩涡,却终究没有倾覆而出!
陈锋单臂擎着那如同小山般巨大的炽红坩埚,如同托举着一轮微缩的烈日!脚下坚硬的岩石地面,以他立足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疯狂蔓延开一丈有余!灼热的气浪将他散落的鬓发吹得笔直向后,玄色大氅在他身后猎猎狂舞!白炽的光芒映照着他冷硬如岩石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整个喧嚣震天的工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熔炉倒塌的余烬噼啪作响,铁水在坩埚内翻滚的咕嘟声清晰可闻。
所有工匠,张着嘴,瞪着眼,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鲁大匠脸上的绝望凝固,变成了极致的震撼与茫然。
郑元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被冻结。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在熔炉白炽光芒下,单臂托举数千斤熔融巨鼎、如同神魔降世般的身影,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这……这还是人吗?!
“都愣着做什么?” 陈锋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熔炉损毁,三号炉停工检修。鲁大匠,带人清理现场,检查其他炉体。受伤者速送医馆。今日当值工匠,月俸加倍。”
说完,他手臂肌肉缓缓放松,如同放下一个空木桶般,将那巨大的、依旧散发着恐怖高温的坩埚,稳稳地安置在已经倾覆的熔炉残骸旁边。动作轻巧,举重若轻。他收回手臂,那闪烁着古铜光泽、刚刚承受了数千斤巨力和熔金高温的小臂上,只有几处被烫出的暗红印记,竟连皮都没有破开!
他随意地甩了甩手,仿佛只是驱散一点灼热感,目光平静地扫过呆若木鸡的郑元:“一点小意外,让郑员外受惊了。工坊粗陋,比不得京城巧匠,让员外见笑。”
郑元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眼前的岭南王,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比刚才倾覆的熔炉更让他感到彻骨的恐惧!这哪里是荒唐无能的废物藩王?这分明是一头披着人皮、蛰伏南疆的洪荒凶兽!
夜,深沉如墨。
悦来客栈天字丙号房内,烛火摇曳。郑元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内焦躁地踱步,额头冷汗涔涔。桌上,是已经写了一半的密信,墨迹淋漓,字迹却因他手臂的颤抖而显得扭曲不堪。
“……西山工坊,规模骇人,日成玄甲数百,其器之精,其效之速,远胜京营!陈锋其人,深不可测,绝非外界所传荒唐……”
写到这里,郑元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毛笔在信笺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白日里那单臂托举熔融巨鼎、神魔般的身影,如同烙印般死死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员外!”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心腹随从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和淡淡的血腥气,“出事了!刚接到黑松岗飞鸽急报!我们……我们在岗上接应物资的那队精锐‘商队’,一个时辰前……全没了!”
“什么?!” 郑元如遭雷击,猛地转身,死死抓住随从的衣襟,“说清楚!什么叫全没了?!”
随从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是……是岭南的兵!黑甲!全是黑甲!如同鬼魅一样从林子里冒出来!岗上的明哨暗桩,连个屁都没放出来就被抹了脖子!那队‘商队’刚把我们从京里带来的最后一批黄金和弩机卸下车,就被包围了!领头的赵把头还想反抗,报出……报出我们忠勇亲王府的名号……”
“结果呢?!”郑元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结果……结果那个领头的黑甲将领,只说了一句话……”随从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眼中是无尽的恐惧,“他说:‘岭南地界,只认岭南王的刀!’然后……然后就是弩箭破空的声音……赵把头他们……全被射成了刺猬!一个活口都没留!岗上我们的人……也全被补刀……财物……全被抄走了!”
噗通!
郑元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面无人色。黑松岗!那是九皇子苦心经营多年、沟通岭南与中原的隐秘节点之一!那队“商队”,更是王府暗中蓄养的精锐死士伪装!携带的不仅是黄金,还有足以武装一队精锐的强弩!如今……竟然被连根拔起!岭南王!他不仅知道!而且下手如此狠辣果决!不留丝毫余地!
这是警告!是示威!更是宣战!
郑元的目光,猛地落在桌上那份写到一半、字迹扭曲的密信上。他连滚爬爬地扑到桌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手抓起毛笔,饱蘸浓墨,在那扭曲的字迹后面,用尽全身力气,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添上了最后一行血淋淋的文字:
“……其行似鬼魅,其力可擎山!岭南王陈锋……非人哉!速禀殿下,岭南之患,已非疥癣,实乃心腹大患!当早图之!早图之!!”
最后一个“之”字,墨迹几乎力透纸背,带着无边的恐惧和绝望,重重落下。
郑元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烛火跳动,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如同一个扭曲的鬼影。
窗外,岭南的夜,深沉依旧。但在这片寂静之下,冰冷的铁流正在群山间奔涌,无形的罗网已悄然收紧。苍梧城头,那七颗示众头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新的风暴,已在血腥的夜幕下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