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府观星阁的风吹动烛火,将陈锋的身影投在《大周漕运图》上,宛如盘踞龙脉的巨兽。
影七的声音在檐角阴影中凝结成冰:
“罗万山亲笔密信,皇帝朱批八字——‘不惜代价,永绝后患’。”
陈锋指尖在“云州仓”的标记上轻轻一叩,地图下赫然压着一封墨迹未干的密信。
信上,罗万山焦灼的字迹力透纸背:
“粮道已绝,军心将溃,请旨诛锋!”
烛火跳动,将陈锋的身影拉长,如一头蛰伏于山河舆图之上的玄色巨龙。影七带来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针,刺破了观星阁内凝滞的空气——“不惜代价,永绝后患”那八个朱砂批红的字,已不是暗示,而是皇帝撕下伪装的必杀令!
“永绝后患?”陈锋低语,指尖在云州仓的标记上轻轻一叩,声音冷得像北地寒铁,“本王的这位父皇,终于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要了。”他移开手指,露出压在舆图下的那封密信。罗万山焦灼到近乎癫狂的字迹,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透着绝望的嘶喊。这位以悍勇着称的镇北侯,此刻已被陈锋的商战铁腕扼住了咽喉,粮草断绝的绞索正一点点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京城那道血腥的旨意——刺杀!
“影七。”陈锋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罗万山选的人,到哪了?”
“‘血燕’三人,已混入今晨入城的流民队伍。领头的‘血喙’,精于毒术与易容,目标为三日后王爷于苍梧江畔主持的‘劝农大典’。” 影七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报时沙漏,“另,云州大营昨夜发生第三起小规模哗变,被罗万山亲卫营血腥镇压,枭首十二级,悬于辕门。”
“血燕?罗万山倒是舍得下血本。”陈锋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是对所谓皇家精锐刺客的轻蔑,“让他们来。苍梧江畔,本王给他们搭台唱戏。”他目光转向侍立一侧的苏文清,“苏长史,大典筹备照旧。传令下去,三日后,凡至江畔观礼助威的岭南百姓,每人……赏新米五斤,鲜鱼一尾!”
苏文清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陈锋的用意——这是要以万民为甲,让那藏在暗处的毒箭,连发射的机会都没有!“下官领命!即刻去办!”
苍梧江畔,劝农大典。
晨雾未散,江岸已被人潮彻底淹没。金黄的稻穗扎成巨大的谷仓造型立于高台,新制的龙骨水车在江边吱呀转动,清流汩汩注入干涸的田垄。但这一切,都成了那玄色身影的陪衬。
陈锋一身简朴的玄色布衣,立于高台,手中并无刀兵,只有一把刚从田里拔出的、还带着湿润泥土的饱满稻穗。他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被江风送远,清晰传入每一个翘首以盼的百姓耳中:
“……此稻,名‘玉岭’,乃我岭南子弟心血所凝!它耐瘴耐涝,亩产四百!去岁大熟,仓廪满溢!今日本王在此立誓:凡我岭南之民,但使双手不怠,勤耕于陇亩,则王府粮仓,永为尔等后盾!灾年赈济,丰年保价!本王在,岭南无饥馑!”
“王爷万岁——!”
“岭南王仁德——!”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骤然爆发!无数双粗糙的手掌奋力拍击,无数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泪水混合着汗水滚落!人群如同沸腾的海洋,自发性地向前涌动,只为了更近地看一眼那给予他们新生与希望的王者!维持秩序的王府亲卫被这汹涌的人潮推挤着,防线如同怒涛中的小舟,几欲崩溃!哪里还有什么刺客能近身?连一只苍蝇都休想悄无声息地穿过这片由狂热与感恩交织而成的人墙!
距离高台百步外,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上,三双眼睛死死盯着那被人潮簇拥、宛如神只的玄色身影,眼中充满了震惊、骇然,以及一丝绝望的无力感。为首者“血喙”脸上精巧的易容面具下,肌肉因极度的挫败感而抽搐。他手中淬有“鹤顶红”的吹针,在袖中握得死紧,却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发射空隙。别说靠近,他们三人此刻连下树都成了奢望!树下,几个扛着扁担的汉子正警惕地扫视着树干,眼神锐利如鹰——那是岭南王府“影杀”卫的暗哨!
“头儿……这……这怎么办?”一名血燕声音发颤。如此场面,远超他们刺杀生涯的任何预案!目标被万民簇拥,本身就是最坚固的铠甲!
血喙死死盯着高台上正俯身将手中稻穗递给一个枯瘦老农的陈锋,看着那老农颤抖着跪下却被陈锋亲手扶起,看着周围百姓眼中近乎狂热的泪水……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一句:“……撤!任务……失败!” 这并非畏死,而是绝对的无力!在如此磅礴的民心狂潮面前,任何个体的刺杀行动都成了可笑的自杀!陈锋,早已立于不败之地!
云州城头,残阳泣血。
罗万山须发凌乱,甲胄上沾染着暗红的血渍——那是镇压哗变士卒留下的印记。他扶着冰冷的箭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南方驿道尽头扬起的遮天烟尘!那不是军队的烟尘,而是……庞大到无法想象的车队!
“报——侯爷!”斥候滚爬而来,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岭南……岭南的运粮队!足足八百辆大车!车上插着‘岭南王府赈济边军’的旗号!领队的是……是岭南王亲卫统领雷万山!他们已过黑石谷,距云州不足三十里!”
“赈济边军?!”罗万山如遭重击,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几乎栽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城下,那支庞大的车队已清晰可见。八百辆包铁大车满载着鼓鼓囊囊的麻袋,金黄的稻谷从缝隙中流淌出来,在夕阳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每一辆车上,那面玄底金边的“岭南王府”大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罗万山和整个云州守军的脸上!
雷万山策马行于队首,玄甲在夕阳下泛着幽光。他勒马城下,声如洪钟,滚滚声浪压过了城头的死寂与风声:“奉岭南王钧令!念及北镇抚司将士戍边辛苦,特拨新粮十万石,解云州仓燃眉之急!请罗侯爷——开仓纳粮!”
“开仓纳粮!开仓纳粮!”数千名押运的岭南辅兵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城头上,所有北镇抚司士卒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罗万山身上。那目光复杂无比——有对粮食本能的渴望,有被施舍的屈辱,有对朝廷的失望,更有对城下那“敌国藩王”的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饥饿的胃袋与军人的尊严在疯狂撕扯!罗万山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喉头腥甜上涌!
“噗——!”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箭垛上,触目惊心!
“侯爷!”左右亲卫惊呼上前搀扶。
罗万山一把推开亲卫,染血的手掌死死抓住箭垛,指缝间石屑簌簌而落。他望着城下那堆积如山的粮车,望着雷万山那平静却如同俯视败军之将的眼神,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和无力感彻底淹没了他。陈锋这一手“毒粮”,是阳谋!是诛心!他若拒收,麾下五万将士即刻哗变,将他撕成碎片!他若收下……从此北镇抚司的脊梁骨,就被陈锋用这十万石粮食,彻底打断了!军心,将永远烙上岭南的印记!
“开……开城门……”罗万山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垂死的野兽,“……接粮……” 两个字,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城头守军,一片死寂。
紫宸殿,夜如泼墨。
皇帝周元启枯坐于龙椅之上,面前龙案上堆叠的奏报如同催命的符咒。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线将他扭曲而苍老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上,形如鬼魅。
“陛下……”老太监总管王德全佝偻着身子,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岭南六百里加急……罗侯爷……他……他收了粮了……”
“收了?”皇帝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球在昏暗中爆发出骇人的红芒,“他罗万山……朕的镇北侯……吃了陈锋的粮?!”
“是……是……”王德全噗通跪倒,头埋得更低,“还有……朱雀门外,那万民血书……非但未散……反而……反而越聚越多!京城百姓……也开始有人往宫门送米粮果蔬……说是……说是感念岭南王活命之恩,求陛下……求陛下……”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
“求朕什么?求朕成全那个逆子吗?!”皇帝猛地抓起桌上一份弹劾罗万山“通敌纳粮”的奏折,狠狠砸在地上!奏折散开,露出上面“军心归陈,云州不复为朝廷所有”的刺目字句!他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好……好一个陈锋!好一个岭南王!用朕的粮断朕的兵!用朕的民逼朕的宫!”
他踉跄起身,状若疯魔,一脚踹翻御案!笔墨纸砚、奏折密报稀里哗啦摔了一地,狼藉一片。“民心?军心?哈哈哈哈!”皇帝仰天狂笑,笑声凄厉绝望,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朕是天子!朕才是这江山之主!他陈锋算什么东西?!一个妓女生的贱种!一个靠着妖法蛊惑人心的逆贼!”
狂笑声戛然而止。皇帝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冰冷的龙椅,剧烈的喘息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那是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精气神的枯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殿门外的沉沉黑暗,仿佛那里蛰伏着吞噬一切的巨兽。
“王德全……”许久,皇帝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恐惧,“拟旨……传旨岭南……就说……就说朕……龙体欠安……思及父子之情……召……召岭南王陈锋……即日……进京……侍疾……”
“侍疾”二字出口,如同耗尽了皇帝最后一丝尊严。他靠在冰冷的龙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却从眼角悄然滑落,没入帝王华服的锦绣纹饰之中,消失不见。殿外,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
岭南王府,观星阁顶。陈锋迎风而立,手中捏着一枚刚刚送达的、绘有龙纹的明黄绢帛——那份“侍疾”旨意。他目光越过苍梧江的万家灯火,投向北方那一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深沉夜空。
“侍疾?”他唇角微扬,指尖发力,那象征皇权的绢帛在他掌中寸寸碎裂,化作齑粉,随风飘散。“是该回去看看了。”夜风中,他的低语带着金鳞破云的锐利与掌控九霄的漠然,“这龙椅,坐久了……也该换个人,试试冷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