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陈睿派来的密使,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陈锋稳坐王座之上,有条不紊地将最后几条关乎岭南命脉的指令下达完毕,确认每一个环节都如同精密的齿轮般严丝合缝地咬合后,才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起身。他步履沉稳地穿过重重回廊,猩红的地毯无声地吞噬着脚步声,镇南堂的肃杀与喧嚣被彻底隔绝在身后。推开书房沉重的紫檀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与岭南新茶特有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伫立在阴影中的身影拉得细长。
那人闻声转身,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透着一股子沉静如渊的机敏。他并未行大礼,只微微躬身,双手呈上一枚毫不起眼的玄铁扳指,哑声道:“岭南王,我家主人有信,命在下亲手交予王爷。主人言,见此物,如见故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风尘仆仆的暗哑。
陈锋的目光落在那枚扳指上,边缘磨损得光滑,内圈刻着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睿”字。这是当年还在上书房时,陈锋随手雕刻把玩,后被陈睿讨要去的玩意儿。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指尖在冰凉的玄铁上摩挲了一下,确认无误。“你家主人,近来可好?”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寒暄,眼神却锐利地锁住对方。
密使垂首,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主人安好,只是……京城风雨如晦。太子殿下因‘永定河谷之事’,震怒异常,东宫已数次召见兵部、户部要员,彻查当日伏兵行踪泄露之源。矛头……隐隐指向京畿卫戍。”
陈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矛头指向京畿卫戍?那正是九皇子陈睿这些年暗中渗透最深、经营最力的地盘!太子这头受伤的困兽,果然开始胡乱撕咬,试图找出泄密的“内鬼”了。陈睿此刻送来消息,既是示好,更是借刀——借他陈锋这把刚刚在岭南亮出锋芒的利刃,去斩断太子伸向陈睿根基的爪子!
“还有一事,更为紧要。”密使上前半步,几乎用气声道,“皇后娘娘震怒于王爷在京城婚仪上的‘不敬’,更恨王妃安然脱身。宫中密传,娘娘已授意宗正寺宗令陈庸老王爷,以‘藩王久离封地,有违祖制,不利社稷安宁’为由,欲联合几位老宗亲,在陛下面前参劾王爷……意图削藩!”
削藩!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岭南王权的核心!一旦此议在朝堂掀起波澜,哪怕皇帝出于平衡暂时不允,也足以成为悬在陈锋头顶的利剑,更会成为太子一党后续源源不断攻击的借口。皇后这一手,狠辣而精准,直指陈锋立足岭南的根本合法性!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烛火噼啪的微响。昏黄的光晕在陈锋脸上跳跃,将他深邃的眼眸映照得明灭不定。削藩……皇后终于撕下了最后的温婉面纱,要将他在岭南的根基连根拔起。而陈睿,则将这致命的风声提前送到了他手中。
“你家主人……意欲何为?”陈锋的声音如同古井深潭,听不出丝毫波澜,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让密使的头颅垂得更低。
密使深吸一口气,从怀中贴身夹层取出一封薄薄的信函,蜡封完好,印着九王府独特的暗记:“主人言,岭南乃国之南藩,王爷英明神武,岂容宵小妄议?宗亲之事,他自会在京城设法周旋,尽力拖延。然太子势大,皇后根基深厚,恐非长久之计。主人恳请王爷……”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速速厘清岭南内务,稳固根基,示强于外!岭南愈稳,王爷根基愈牢,则宵小愈不敢轻动!此乃主人肺腑之言,亦是……结盟之诚!”
示强于外!稳固根基!
陈锋接过那封密信,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陈睿的意图赤裸而清晰:他需要岭南王在南方闹出足够大的动静,展现出令朝廷都不得不忌惮的强悍实力,以此对冲京城削藩的暗流。岭南越强,陈睿在京城替他周旋拖延的底气就越足,太子和皇后就越投鼠忌器。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也是将他陈锋彻底绑上九皇子战车的投名状!
“回复你家主人,”陈锋将密信收入袖中,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岭南,乱不了。本王根基,亦无人可撼动。京城风雨,有劳他费心了。待岭南尘埃落定,本王……自有厚礼相酬。”他刻意加重了“厚礼”二字,目光如电,刺破昏黄的烛光。
密使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深深一躬:“在下必一字不差,转告主人!王爷保重!”说罢,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迅速融入书房的阴影之中,从一道隐秘的侧门消失不见。
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陈锋独立灯下。他缓缓踱至悬挂的巨大岭南山川舆图前,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寸寸扫过图上纵横的江河与层叠的关隘。陈睿的密信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削藩的威胁悬于头顶,岭南内部蠢蠢欲动的暗影尚未肃清,而九皇子递来的刀柄,正等着他去握紧。
“示强于外……”陈锋低语,指尖重重地点在舆图中心——岭南首府,“那就让这潭水,彻底沸腾起来!”
三日后,岭南王府,勤政殿。
殿门大开,阳光倾泻而入,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凝重。新任岭南都指挥使雷豹,身着擦得锃亮的明光铠,腰悬佩刀,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肃立在殿中。他双手呈上一份厚厚的卷宗,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愤怒:“王爷!查清了!半月前,三县粮仓‘失火’,焚毁新粮近万石,绝非天灾!乃是粮储道仓大使周坤(已被下狱)之族弟周禄,勾结当地豪强‘青阳庄’庄主卫雄所为!彼等私通被王爷削权之旧吏,妄图烧毁新粮,制造民怨恐慌,动摇王爷新政根基!”
他顿了顿,眼中怒火更炽:“末将按王爷钧令,顺藤摸瓜,发现这卫雄背后,竟还牵扯着盘踞西江上游‘黑云岭’多年的巨寇——‘翻江龙’杜魁!此獠聚啸山林多年,麾下亡命之徒近千,据险而守,劫掠商旅,对抗官府,实为岭南一大毒瘤!周禄等人所劫掠之粮秣物资,大半暗中输往黑云岭,供其养寇自重!”
“养寇自重?”陈锋端坐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面前摊开着赵怀恩(李忠)刚刚呈上的另一份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以卫雄为首的豪强势力,如何在岭南新政推行后,因利益受损而暗中串联,不仅策划了粮仓纵火,更四处散播流言,诋毁高产新粮“吸食地力,三年后岭南将成不毛之地”,煽动不明真相的愚民抵制开荒。
“不止于此!”雷豹咬牙切齿道,“末将麾下斥候冒死潜入探查,发现黑云岭匪巢之中,竟藏有制式军械!虽经改造掩饰,但其中弩机部件,分明是去岁兵部拨付给原岭南卫、后被王爷收缴封存的旧械!必是那批被清洗的旧将余孽,暗中输送给杜魁!”
内外勾连,豪强、匪寇、旧吏余孽!一张针对他陈锋岭南新政、意图颠覆他统治根基的大网,已然清晰浮现!烧新粮、毁民心、勾结巨寇、私藏军械!这已不是简单的贪腐或抵制,而是赤裸裸的反叛!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侍立一旁的赵怀恩眼神冰冷如刀,手已不自觉按在了腰间剑柄上。
陈锋的目光从密报上抬起,扫过雷豹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最后落在大殿门外那片明晃晃的阳光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暴怒的迹象,反而浮现出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
“好,很好。”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本王正愁,这‘示强于外’的靶子,立得不够高,不够显眼。他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霍然起身,玄色王袍带起一阵劲风。
“雷豹!”
“末将在!”雷豹单膝轰然跪地。
“点兵!”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震得殿梁嗡嗡作响,“玄甲军第一、第三营,陌刀营第二都!本王给你一日整备!明日寅时,兵发黑云岭!此战,不要俘虏!匪首杜魁,枭首示众!参与焚粮、资敌之豪强卫雄、周禄等,夷三族!其田产钱粮,尽数抄没,充作军资,抚恤被焚粮仓波及之百姓!”
“赵怀恩!”
“属下在!”赵怀恩如同鬼魅般上前一步。
“持本王王旗与钧令!”陈锋抓起案上一枚漆黑如墨、刻着狰狞狴犭图案的令牌,狠狠掷下!“即刻奔赴青阳庄及涉案三县!卫雄、周禄同党,名单在此!按图索骥,一体擒拿!敢有反抗、包庇、通风报信者,无论官绅庶民……杀无赦!本王要你在三日内,让整个岭南都看清楚,背叛本王,背叛岭南新政的下场!”
“遵令!”雷豹与赵怀恩齐声怒吼,声震殿宇,眼中燃烧着狂热的战意与忠诚!
“至于京城那些想看本王笑话,等着岭南生乱的……”陈锋负手走到殿门前,眺望着王府之外广阔的岭南天地,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边。他嘴角那抹残酷的笑意愈发深刻,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炸响:
“本王就用这黑云岭的匪血,青阳庄的叛骨,筑一座京观!给他们好好看看——本王的岭南,是铁打的根基!谁敢伸手,伸哪只,本王就剁了他哪只!想削藩?让他们拿百万大军的人头来填!”
杀气,凛冽如西伯利亚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勤政殿,并如同无形的风暴,即将席卷整个岭南大地。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在它尚未完全爆发之前,已然被一只更强悍、更冷酷的手,扼住了咽喉,成为了岭南王向整个大周王朝,亮出的第一柄淬血开锋的屠刀!示强于外?何须等待!叛骨匪血,便是最好的祭旗之物!岭南的天,要彻底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