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厚重的雕花木门在陈锋沉稳的推力下无声洞开,门轴只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咯吱”,却仿佛惊雷般撕破了门外庭院令人窒息的死寂。洞房内暖融的光晕混合着浓郁喜香扑面而来,瞬间将门外那剑拔弩张、充满羞辱的冰冷空气隔绝开来。
两个皇后派来的嬷嬷早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退到廊柱的阴影里,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陈锋甚至没有看她们一眼,他高大的身影裹挟着门外尚未散尽的凛冽寒意,一步踏入这间被精心布置却暗藏汹涌的新婚洞房。
门,在他身后悄然合拢。
洞房内。
红烛高烧,烛泪无声滚落,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朦胧暖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料气息,试图掩盖某种无形的紧张。牙床之上,端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宽大的龙凤呈祥盖头垂落,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紧紧绞着喜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纤手。那双手在陈锋推门而入的瞬间,不易察觉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死死攥紧,仿佛要将那方丝帕揉碎。
陈锋的脚步沉稳,踏在铺设着厚厚锦毡的地面上几无声息。他没有立刻上前,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无声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垂落的厚重帷幔后,半开的紫檀雕花衣柜缝隙,甚至那张摆满象征“早生贵子”干果的八仙桌下……任何一处可能藏匿着不速之耳、不轨之眼的地方,都被他冰冷的目光犁过一遍。
确认这方寸之地暂时没有第三双眼睛,陈锋才将视线投向牙床上那抹静止的红色身影。他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距离新娘三步之遥的地方。这个距离,不远不近,足够清晰,也足够保持一种疏离的审视。
“岭南苦热,瘴疠横行,不比京城繁华舒适。”陈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语调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有丝毫新婚该有的旖旎温情,“委屈王妃了。” 他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肩线上,话语里听不出是客套还是警告。
盖头下的身影猛地一颤。沉默了几息,一个极力维持平静却依旧带着细微颤音的女声低低响起,如同珠玉落入冰盘:“臣妾……既入王府,自当……随遇而安。王爷言重了。” 声音清越,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与教养,却也透着一丝认命般的疲惫。她正是京城四大家族之一、镇国公府的嫡次女,苏清璃。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各方势力博弈的筹码。
陈锋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他需要的,正是这份“随遇而安”和清醒的认知。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到桌边,拿起那柄缠着红绸的玉如意,动作干脆利落,毫无迟疑地挑开了那方龙凤盖头。
红绸滑落。
烛光下,一张清丽绝伦却苍白如纸的脸庞显露出来。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鼻梁挺秀,唇色浅淡。即便此刻惊魂未定,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和屈辱,那份属于顶级门阀精心培育出的风华气度依然无法掩盖。她下意识地抬起眼帘,撞入陈锋那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眼眸时,呼吸微微一窒,随即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惊惶的阴影。
“王爷……”她低唤一声,声音细若蚊呐。
“不必多礼。”陈锋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便转向桌上那两杯合卺酒。他拿起其中一杯,并未递给苏清璃,而是径直走到房间东侧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前。窗纸糊得严实,外面是王府别苑的后花园,此刻应是一片寂静。
他背对着苏清璃,手指在窗棂上某个不起眼的雕花凸起处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
窗下紧贴墙根的一块青石地砖,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带着泥土和石壁凉意的微风从洞中悄然溢出。
苏清璃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入口,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才没惊呼出声。这洞房……这岭南王的京城临时行辕……竟有如此隐秘的暗道?!他何时布置的?他想做什么?
陈锋没有解释,只是侧身让开通道,目光锐利地看向洞口深处。几息之后,一个身着王府杂役服饰、身形精悍、面容普通的青年如同狸猫般敏捷地从洞中钻出,落地无声,动作干净利落。他迅速扫视一眼室内,确认安全后,才对着陈锋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王爷!李忠报到!”
来人正是赵怀恩,陈锋最信任的情报头子,此刻化名李忠混在王府仆役之中。他身上还沾着些许地道里的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
陈锋微微颔首,开门见山:“说。”
“王爷料事如神!”赵怀恩语速极快,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昨夜婚宴‘毒鱼’风波后,太子震怒!今日午后,东宫詹事陈克明密会了执掌京城九门巡防营的副统领张魁,地点在西市‘醉仙楼’三楼雅间‘听雨轩’。张魁离府时,卑职的人冒险靠近,窃听到只言片语,提及‘岭南王离京’、‘路径’、‘永定河谷’、‘务必干净’等词!”
永定河谷!陈锋眼底寒光乍现。那是自京城南下岭南的必经之路,也是最适合伏击的险地!
赵怀恩继续道:“另外,皇后宫中今日有异动。两个时辰前,皇后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刘保,以赏赐岭南王妃为由,派了一个小太监送了一对玉如意到王府。卑职设法截下查验,玉如意中空,内藏此物!”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细小物件,双手呈上。
陈锋接过,拆开油纸。里面是一枚比指甲盖略大、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药丸。一股极其淡薄、若非陈锋嗅觉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的甜腻气息隐隐散发出来——这是宫廷秘制,能让人在数个时辰内昏睡不醒的“梦甜香”!其目的不言而喻:在陈锋离京途中,让他这位“王妃”彻底失去意识,沦为最好掌控的人质!苏清璃看着那枚黑色药丸,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原来,她不仅是棋子,更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筹码!
“好一个母子连心!”陈锋五指收拢,将那枚阴毒的药丸碾成齑粉,黑色粉末簌簌从他指缝间落下,声音冷得如同极地寒冰,“一个要命,一个要人。真是周全。”
他转向面无血色的苏清璃,目光锐利如刀:“王妃,都听清楚了?”没有安慰,只有冰冷的事实陈述。
苏清璃娇躯剧颤,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抬起头,迎向陈锋审视的目光,那双原本盛满惊惶的秋水眸子里,此刻竟燃起了一簇绝望中迸发出的决绝火焰:“臣妾……明白了。”声音依旧带着颤,却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坚定。她清楚地意识到,从踏入岭南王府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成为这场政治婚姻的祭品开始,她的命运已不由己。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岭南王,或许是她唯一的生机。
“明白就好。”陈锋对她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不再多言。他转向赵怀恩,语速快而清晰,一连串指令如同冰冷的铁令砸下:“第一,将地道通往城外的路线图、沿途接应点标识,交给王妃,让她务必记熟。第二,立刻安排我们的人,将王妃日常所用之物,尤其是贴身之物,悄悄替换一部分到后院西厢房那个身形与王妃相仿的哑女房中。第三,今夜子时三刻,你亲自护送王妃,从此地道出城。城外三十里‘黑松林’,本王亲率的玄甲精骑会在那里接应!” 他口中的“王妃”,此刻指的已非苏清璃本人,而是那个即将在京城众人眼中“滞留病中”的替身!
“王爷,那您……”赵怀恩猛地抬头。
陈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本王?自然要风风光光地走!太子和皇后送了本王如此‘厚礼’,本王若不‘病弱’离京,岂不辜负了他们一番‘美意’?本王倒要看看,这永定河谷,他们给本王准备了怎样的‘饯行宴’!” 他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那是猛兽踏入陷阱前,对猎人投去的嘲弄。
翌日清晨,岭南王府别苑正门。
数十辆装载着箱笼行李的马车已在府门外排列整齐,王府侍卫披甲执锐,肃立两旁,气氛凝重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京城各方的视线,或明或暗,都聚焦于此。
王府管事陈平,一脸悲戚焦急地匆匆跑出大门,对着等候多时、负责“护送”岭南王离京的礼部官员和太子派来“协助”的东宫卫率军官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将军!我家王爷……王爷他……”
礼部官员皱眉:“王爷怎么了?吉时已到,该启程了!”
陈平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哭丧着脸道:“王爷昨夜……偶感风寒,今晨竟突发高热,呕逆不止!现下昏昏沉沉,连起身都难啊!王妃衣不解带在旁伺候,也……也似有不适之状!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声音极大,半个街口都能听见。
“什么?!”礼部官员和东宫卫率军官脸色都是一变,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喜。病了?还病得这么巧?这么重?连王妃也……?
“快!带本官去看看王爷!”礼部官员立刻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陈平连忙引着几人匆匆入府,直奔主院寝殿。殿门推开,一股浓郁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只见宽大的床榻上,陈锋只着中衣,脸色被刻意揉搓得一片病态潮红,额头上覆着湿巾,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呼吸显得粗重而紊乱,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床边,一个穿着王妃华服、身形与苏清璃极为相似但低垂着头、以帕捂口的女子(正是那哑女替身)正“虚弱”地侍立一旁,偶尔发出压抑的咳嗽。
一名王府“御医”正煞有介事地在一旁把脉,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还念念有词:“邪风入体,寒热交攻……来势汹汹啊……需要静养,万万不可劳顿颠簸……”
礼部官员凑近床边,仔细打量着陈锋那“痛苦不堪”的面容,又看看旁边“病弱”的王妃,眼中疑虑未消,但眼前这病容实在太过逼真。他试探着开口:“王爷?岭南王殿下?下官奉旨……”
陈锋猛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断断续续地喘息道:“走……走……本王……死也要……回岭南……” 声音嘶哑虚弱,充满了“悲壮”与“不甘”。
东宫卫率军官盯着陈锋看了半晌,又瞥了一眼旁边“王妃”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中冷笑:废物就是废物!一场风寒就去了半条命!看来永定河谷的布置都用不上了?也好,省了麻烦。他转向礼部官员,微微点了点头,意思是:看着不像装的,而且病成这样,路上死了反倒不好交代。
礼部官员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像是很无奈:“唉,王爷病体沉重,确不宜远行。但陛下旨意,藩王离京不可久滞……”他眼珠一转,“这样吧,王爷安心在此养病,王妃亦需静养。王爷的仪仗和侍卫,可先行护送部分行李返回岭南,以示王爷并未抗旨。待王爷与王妃凤体稍愈,再轻车简从南下,如何?” 这提议看似体贴,实则阴毒——剥夺陈锋大部分护卫力量,让他和“王妃”两个“病人”在京城孤立无援!
床上的陈锋似乎“虚弱”得无力反驳,只是痛苦地闭着眼,艰难地挥了挥手,算是应允。
一个时辰后,岭南王那象征身份的亲王仪仗,在数百名王府侍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却又透着一股仓皇意味地驶离了京城南门,朝着岭南方向而去。而真正的岭南王陈锋,则被“留在”了那座看似防守空虚的王府别苑“养病”。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京城各个角落。
“听说了吗?那位岭南王,新婚之夜就病倒了,爬都爬不起来!”
“何止啊!连新过门的王妃也染了病!啧啧,这岭南的瘴气还没沾上呢,人就不行了?”
“哈哈,果然是废物!离个京都这么晦气!我看他这辈子就窝在京城‘养病’算了!”
“嘘!小声点!不过……太子殿下那边,应该能松口气了吧?永定河谷那边的人……是不是可以撤回来了?”
“撤?干嘛撤?万一那病秧子过几天又‘好’了呢?留着总没错!再说了,王妃不是还在府里‘病着’吗?” 太子党羽的密谈中,透着一丝轻蔑的笃定。
当夜,岭南王府别苑,更深露重。
白日里还弥漫着药味和“病气”的主院寝殿,此刻烛火已熄,一片死寂。唯有巡夜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墙外规律地回荡。
殿内,床榻上那个“病弱”的“陈锋”和“王妃”早已在药力下陷入深度昏睡。而真正的陈锋,却如一抹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府后花园最偏僻的假山石后。他换上了一身毫无纹饰的玄青色劲装,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电,哪还有半分白日的病态?
赵怀恩如同影子般从暗处闪出,低声道:“王爷,一切就绪。地道出口外已清理干净,城防巡逻间隙已算准,城外十里铺有快马接应!”
陈锋点头,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是岭南的方向,更是永定河谷的方位,声音低沉而充满铁血杀伐之气:“传令城外玄甲骑:按计而行!永定河谷,本王要亲收太子这份‘大礼’!”
他不再犹豫,身形一闪,敏捷地没入假山深处那个幽暗的洞口,消失不见。地道深邃曲折,弥漫着泥土和石壁特有的阴冷气息。陈锋步履如飞,对黑暗中的路径熟悉无比。半个时辰后,前方终于传来微弱的风声和隐约的星光。
推开出口处伪装的藤蔓和石块,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这里已是京城外一处荒僻的山坳。三匹神骏的黑马静静地等候在月光下,马旁肃立着三名同样身着玄青劲装、气息精悍如狼的骑士。
“王爷!”三人见陈锋现身,立刻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陈锋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流畅,勒住缰绳,目光扫过三人:“都准备好了?”
“回王爷!河谷两侧,陌刀已就位!玄甲骑隐于十里外密林,只待信号!”为首的骑士沉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他们,正是陈锋秘密调遣、早已潜伏至京城附近的陌刀营和玄甲军精锐!岭南王真正的獠牙,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病卧京城时,已悄然张开,等待着痛饮敌血!
“很好!”陈锋猛地一抖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他眼中寒光暴涨,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直指南方那片杀机四伏的河谷:“走!去会会太子殿下的‘厚礼’!”
马蹄踏碎月色,四道玄青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刺破沉沉夜幕,朝着预定的战场——永定河谷,风驰电掣而去。京城那场盛大而屈辱的婚宴,那场“病弱”离京的戏码,至此彻底落幕。而岭南王陈锋真正的獠牙,带着京城暗流中获取的致命情报,正撕裂伪装,扑向第一个主动撞上来的猎物。岭南的猛虎,已然出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