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隆记账房的烛火彻夜未熄,半张突厥盟约残页在柜台烙下焦痕。
“萧家在城南有座地下钱庄,”王福全蘸着冷汗在舆图上圈出血红一点,“每月初三,太子党的脏银都经此周转。”
陈锋指尖划过账册上“石料采买”条目,朱砂笔在三十万两处重重一顿——这足够筑起三座边关要塞!
当太子党暗哨包围钱庄时,玄甲卫的陌刀已劈碎地库铁门。陈锋踢开满地银锭拾起兵部密函,火光映亮他唇畔冰纹:“告诉萧震山,本王的聘礼…又添新妆了!”
福隆记账房内,烛火将两道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堆积如山的账册上。半张残破的突厥盟约依旧躺在紫檀木柜台中央,焦黑的边缘如同被毒蛇噬咬过,那枚残缺的金狼头印在跳跃的烛光下散发着妖异的光。
王福全佝偻着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按在一幅摊开的洛阳城精细舆图上。汗水从他额角不断滚落,砸在泛黄的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蘸着那点湿痕,颤抖着在城南“永平坊”的位置,用力画下一个猩红的圆圈,仿佛那不是墨,而是他心头滴出的血。
“王爷,”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就…就是这里,‘永昌典当行’。明面上收些死当的古董旧衣,暗地里…是萧家,不,是太子党最隐秘的地下钱庄!每月初三子时,各处的‘孝敬’、见不得光的脏银…都汇集于此,由萧家心腹‘鬼手刘’亲自清点入地库,再经‘福隆记’这样的白道商号洗白流转!”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昨…昨日就是初三!地库里…此刻必定堆满了见不得光的银子!还有…还有往来密账!”
陈锋并未看那刺目的红圈。他端坐于太师椅上,指尖正缓缓划过一本摊开的、封面标注着“工部协理款项·石料采买”字样的厚实账册。账页翻动,发出沙沙轻响。他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一行行记录着“青条石”、“花岗岩”采买数目与银钱出入的墨字上,仿佛那才是天下间最紧要的事情。
忽然,他的指尖停住了。
停在一笔数目异常庞大的条目上:
“景隆十一年,九月初七,采买燕山青条石叁万方,合银叁拾万两整。经手:工部员外郎周显,兵部武库司主事萧振海(印鉴)。用途:修缮京郊西山皇陵神道。”
三十万两白银!
陈锋的指尖,在这串触目惊心的数字上,轻轻点了点。然后,那支一直搁在砚台边的朱砂笔,被他拈起。饱蘸浓墨的猩红笔锋,悬停在“叁拾万两整”上方,如同悬在毒蛇七寸之上的利刃,最终,重重一顿!
一点浓稠欲滴的朱砂,瞬间吞噬了那个“叁”字,如同溅上的心头热血!
“燕山青条石,市价不过五两一方。”陈锋的声音不高,平缓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却在死寂的账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三万方,撑死十五万两。修缮神道?”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摇曳的烛火,落在王福全煞白的脸上,那眼底深处是冻结一切的寒冰,“本王离京前,曾随礼部谒陵。西山神道,长不过三里,宽不过三丈,所用石料,多为前朝旧物,略有补损,何须三十万两新石?何须动用…兵部武库司的人经手?”
王福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牙齿都忍不住咯咯打颤。他当然知道这账有问题,但从未敢深究!兵部武库司!那是掌管天下军械铸造、储备的要害部门!萧振海更是萧震山的嫡亲侄子!修缮皇陵的石料采买,怎么会和兵部扯上关系?还动用了三十万两,远超实际所需数倍的巨款?!
“这…这…”王福全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感觉自己正被卷入一个足以将他碾成齑粉的滔天漩涡!
“石料?”陈锋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残忍,“王掌柜,你说,什么样的‘石料’,需要兵部武库司的印鉴来背书?又需要动用如此巨款,不惜在账目上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也要借‘皇陵修缮’之名来遮掩?”
他放下朱砂笔,指尖轻轻敲击着账册上“兵部武库司主事萧振海”的签押和印鉴拓印,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王福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是打造刀枪剑戟的‘石料’?是铸造甲胄弓弩的‘石料’?还是…足以武装一支私军、图谋不轨的——‘石料’?!”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厉,最后一个字吐出,如同冰锥刺骨!
轰——!
王福全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坐在地,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武装私军!图谋不轨!这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劈得粉碎!他终于明白,自己递出去的不是什么账册,而是一把足以将整个太子党核心、甚至整个萧氏家族送入万丈深渊的断头铡刀!
子时的梆子声沉闷地穿透永平坊沉寂的夜色。白日里人流稀疏的“永昌典当行”后巷,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肃杀。
几道黑影如同壁虎般紧贴在高墙的阴影里,气息收敛到极致,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们是太子党最精锐的暗哨“夜枭”,奉命死守这座钱庄,确保里面见不得光的秘密不被任何意外打扰。
“头儿,戌时三刻有辆运泔水的车进去,按规矩查了,没问题。”一个低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被称为“头儿”的汉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锐利如鹰,正死死盯着钱庄那扇厚重包铁的侧门。他微微颔首,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不知为何,今夜他心头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猛兽在暗处盯上了。
就在他疑神疑鬼之际——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钱庄内部、那深埋地下的位置爆发出来!
整个地面都似乎颤抖了一下!
厚重的包铁侧门,连同门框周围的砖石,如同被洪荒巨兽从内部狠狠撞击,轰然向内爆裂!碎石混合着扭曲的金属碎片如同暴雨般喷射而出!
“敌袭——!”刀疤脸目眦欲裂,嘶吼声瞬间被淹没在更恐怖的金属风暴之中!
就在侧门爆碎的烟尘与碎屑尚未落定之际,一道令人心悸的乌光撕裂了弥漫的烟尘!
那不是一道光,而是一柄!一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七尺巨刃!刀身闪烁着暗沉无光的死亡色泽,带着无坚不摧的恐怖气势,横扫而出!
“咔嚓!咔嚓!咔嚓!”
挡在门洞前的两名“夜枭”暗哨,连惨叫都未及发出,手中精钢打造的短刀连同他们的身体,如同朽木般被拦腰斩断!破碎的肢体和内脏混合着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墙壁和地面上!
烟尘稍散。
门洞处,出现了一排如同从地狱熔炉中踏出的身影!
全身覆盖着玄黑色、造型狰狞的冷锻重甲,面甲放下,只露出两道毫无感情、如同深渊寒冰的视线。他们手中的武器,正是那令人胆寒的七尺陌刀!刀身斜指地面,粘稠的鲜血顺着刀刃凹槽缓缓滴落,在死寂的夜里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死神的脚步声。
玄甲!陌刀!
刀疤脸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岭南王的玄甲陌刀营?!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洛阳城最隐秘的地下钱庄?!怎么可能如同鬼魅般突破了铜墙铁壁的地库?!
“放…放箭!拦住他们!”刀疤脸嘶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响箭,就要拉响!
然而——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速度快到超出了人类视觉的极限!刀疤脸甚至没看清来人的动作,只觉得手腕传来一阵钻心剧痛!
“咔嚓!”腕骨碎裂!
“呃啊!”惨叫声中,响箭脱手!
一只覆盖着玄铁手套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剩下的惨叫死死堵在喉咙里!张诚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透过面甲的缝隙,如同看死物般盯着他因窒息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留活口。”一个平淡的声音从破碎的门洞内传来。陈锋的身影,在几名玄甲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出弥漫的烟尘。他依旧穿着那身商贾便服,纤尘不染,与周围血腥狼藉的修罗场格格不入。他甚至没有看地上残破的尸体和濒死的暗哨,目光径直投向洞开的、通往地库深处的幽暗甬道。
地库内。
饶是陈锋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让他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波澜。
没有想象中的金山银海。巨大的地下空间里,堆积如山的,是一箱箱码放整齐、尚未启封的官银!每一锭银元宝底部,都清晰地镌刻着“景隆年制”、“户部库银”的印记!银锭特有的冷光,在玄甲卫手中火把的照耀下,反射出令人炫目又心寒的光泽。这些本该充盈国库、用于赈灾养兵的银子,此刻却如同垃圾般堆积在这不见天日的鼠穴之中!
而在银山一角,一个巨大的铁皮箱子被暴力劈开。里面散落出来的,不是银锭,而是一捆捆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品。油布散开,露出的赫然是——闪烁着寒光的制式横刀刀身! 旁边另一个被劈开的箱子,散落出的则是精钢打造的弩机部件!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从陈锋唇间逸出。果然,那三十万两的“石料”,就是这些杀人的刀兵!
他的目光扫过地库,最终落在地库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桌案一片狼藉,显然刚才的突袭让看守者猝不及防。几本散落的账簿下,压着一封只来得及书写了一半的信函。火漆印鉴被匆忙撕开,露出了里面兵部专用的暗纹笺纸。
陈锋缓步上前,玄甲卫无声地分开一条道路。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封密函,凑到一支火把旁。
火光跃动,照亮了笺纸上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
“…振海吾侄:银、械已妥,然岭南王抵京,恐生变数。着尔速将永昌地库甲字三号箱内之物转移至西郊‘废窑’,彼处有接应…切切!阅后即焚!叔父手谕。”
落款处,一个龙飞凤舞、极具权势的签名——萧震山!
镇国公萧震山的亲笔手谕!
陈锋静静地看着,火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那深邃的眼眸中,冰封的寒潭下,终于燃起一丝名为“猎物入彀”的残酷火焰。他指尖微动,一缕劲风掠过,将桌案上一支倾倒的烛台扶正。烛泪滴落,恰好覆盖在“叔父手谕”的落款之上,如同滚烫的封印。
“张诚。”
“在!”张诚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手中提着那如同死狗般瘫软、只剩一口气的刀疤脸。
“备一份‘厚礼’。”陈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在地库冰冷的空气中震荡回响。他扬了扬手中那封被烛泪半封的密函,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如同新月出鞘的刀锋。
“连同这封‘家书’,一起送去镇国公府。告诉萧震山老国公…”
陈锋的脚,随意地踢开挡在面前的一锭五十两官银。银锭翻滚着,撞在散落的横刀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撞击声。他抬步,踏过满地的银光与刀锋,玄色衣摆拂过冰冷的死亡,走向地库之外渐露微光的甬道。唯有那最后半句话,带着掌控生死的漠然,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玄甲卫的心头:
“…本王的聘礼,又添新妆了。让他…好好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