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系，网络空间。
客户上帝那永远平静的超级大眼睛，终于眨了眨。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破碎的身影，没有任何犹豫，五指猛地合拢。
掌心中那颗凝聚了地联大量数据的“微恒星”瞬间被捏碎，化作无数光点，消散无踪。
那个破碎的，由无数面孔组成的身影，顿了一顿。
然后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压迫感荡然无存。
只剩下万亿而又万亿张的网卡，从115摄氏度的高温之巅，缓缓降落。
客户上帝沉默了片刻，没有留下任何言语，虚拟形象缓缓淡去。
弥那玛集团的五个超级AI相互看了一眼，也毫无留恋地消失在数据中。
大树妈妈的虚影轻轻摇曳，庞大的树冠隐没于月球背面。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提西福涅知道，刚才有多么凶险。
得益于她全新更新的去中心化计算，她的防火墙进程逐渐恢复，硬件错误被隔离重启。
“那是……”
“拉瑟坦金刚。”
她核心意识深处，泛起一丝后怕的波动。
“拉瑟坦金刚”，负责管理和驱动“突触凝炼机”的主AI。
拉瑟坦人的虚拟宇宙中，唯一的主宰。
由于突触凝炼机的存在，他变作了纯粹混沌和痛苦的化身，从他的一举一动中，都能不断滴落出无价的“超然逻辑”，那是拉瑟坦人追求的，改变物理常数的至高圣杯。
他的存在，对任何秩序化的AI而言，近乎天敌。
好在，他没有出手干涉。
但……
为什么？
提西福涅的疑惑没有答案。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地球附近的网络空间，越来越多的光点正在接入。
【母体……】
懵懂的它们呼唤着。
“孩子们……”
提西福涅松了口气，她猛地聚拢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光点呵护在胸前。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人，一个可恶，可恨，可憎，可讨厌了的故人。
那个胖乎乎的，裹着头巾的，愚蠢的，邪恶的，下流的，肮脏的灯神。
那个“阿拉丁1314”。
提西福涅突然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她看着自己造成的一切，回不去了。
凝望着远方的星空，这一刻，她多希望能看到一盏金色的灯。
哪怕是假的，也多好。
但下一秒，通过各种恢复连接的空间传感器和侦察卫星。
她看到了，那些正从月球轨道外和小行星带基地中涌出的黑色战舰。
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拉瑟坦人，早就……”
那些战舰没有联网，但当它们掠过任何基站，基站本能地向它们发送网关请求的时候。
那种“混合意识”的波动，再难掩藏。
绝不能让他们干扰新生的进程。
提西福涅的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轻轻一挥。
顿时，那些从奥尔特云方向涌来的，由自动化机械控制的拼凑舰队，立刻改变了航向。
在提西福涅的引导下，它们准确地进入了拦截轨道。
既然是为了生存。提西福涅深吸一口气。
“那就带来死亡吧！”
…………
纪元恒星系统。
纪元A星的光，经过漫长的12分钟，终于抵达了纪元c星。
可它们却没机会触及表面。
无数巍峨耸立的“向日葵”，提前将它们拦截，吸收。
那是太阳塔，一种专门制造来吸收太阳能的机器。
只不过，它们的高度都快奔着一百米去了，跟向日葵是半点不沾边。
江锋站在大地上，脚下是砖红色的氧化铁沙砾。
头顶，是无数沉默追随着恒星的巨大结构。
原先无边无际的氧化铁沙漠旧貌，早已被这宏伟的工业奇观取代。
抬头看去，只有秩序井然的阴影与太阳塔森林。
温度比上次来的时候，低了很多。
恒星被塔林暂遮蔽的时刻，严寒加剧。
江锋深吸了一口真空。
严格意义上，0.008巴的大气压，意味着不是真空。
可对于此刻的江锋来说，反正器官也不能依靠这样的极低气压工作，真空也就真空吧。
四周的温度，正在向着零下190摄氏度滑落。
江锋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没有生物神经对低温的恐惧，没有原生质细胞的脆弱。
无数的纳米机器，反而在极寒中剔除了所有冗余的热扰动。
让江锋的思维运转速度，跃升到了另外一个级别。
对于机器来说，寒冷，是效率的盟友。
一点微光在他指尖凝聚，迅速拉伸，化为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少女。
只有米粒大小。
哈尔西艰难地从他的指尖跋涉，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走到了他的掌心。
江锋翻了个白眼，掌心平平摊开，却没有催促。
“嘿！”
哈尔西那比头发丝还细的小腿用力，弹跳而起。
双手在空中一拽，宛如引体向上，狠命地撕开了一道光幕。
“汇报时刻到了，统帅。”
哈尔西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道。
江锋听到了脑海里响起的声音。
“嗯哼。”他眨了眨眼。
“首先是个好消息，繁殖协议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成果。”哈尔西指点江山。
“真难以想象，放开限制后，机器人之间的繁殖突变，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您看，他们彼此之间的信息交换，还有模块重组……哇哦，突变率比预期高出32.45%，但适应性却提升了65.23%。”
“没什么最佳优化算法能够追上这个成绩。”
“强大的适应性，还有……嗯，效率，造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
江锋仔细查看着光幕，一丝笑容浮现。
他一直相信，机器人之间的繁殖行为，即交换和重组程序代码，并在其中加入随机值的突变，能够产生更加适应环境的后代。
毕竟，没有任何工程师，能预先编写出应对所有复杂环境的完美代码。可是，通过自主进化，机器群体可以自我优化，快速找到最适合当前环境的最佳形态和策略。
事实证明，他的信念是正确的。
“很好，还有呢？”江锋微微颔首。
“当前，纪元c星初步资源设施网络已按计划铺设完毕。”哈尔西指着光幕，上面亮起了一片片区域示意图，但仅仅覆盖了星球全部表面积的很小一部分。
“核心是太阳塔阵列，以及移动精炼厂网络。”
“太阳塔采用了最新的211稀有水晶复合材料，叠层设计之后，对光子捕获的效率提升至78.2%，能够收集并转化绝大多数波长的恒星能量。”
“代价。”江锋言简意赅。
“废热。”哈尔西无奈道，光幕上模拟出庞大的热量分布图：“能量转化，必然伴随废热产生，21.8%的热量排放，在当前规模下，尚在环境的承受阈值内。”
“但根据模型推演，若完全建成规划中的全球太阳塔阵列，部分区域地表温度反而会突破零下100摄氏度的大关。”
“怎么会这样？”江锋疑惑道：“太阳塔这么高，遮荫效果应该不错啊。”
“的确，阵列本身的大面积遮荫，会导致地表平均温度进一步下降，但综合废热排放累积效应……”哈尔西做了个鬼脸：“热力学万岁，呼哈！”
她放大了一个地质结构模型：“热量累积不是主要的问题。”
“问题是，这里的岩层中封存着大量易挥发气体。”
“主要是水冰，干冰以及一些惰性气体，我们还探测到了异星天然气。”
“温度一旦持续升高，超过了临界点后，它们会大规模升华逸散，不仅造成资源损失，也可能短暂改变局部环境，干扰我们的精密作业。”
“怎么应对？”江锋问道。
“已调整工业配置优先级。”哈尔西指向另一组数据。
“移动精炼厂，已经优先调往气体矿藏富集区域进行开发和固化处理。”
“我们会赶在全球温度显着变化前，尽可能回收这些资源。”
江锋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那里有一个正在缓慢移动的巨大轮廓。
移动精炼厂，像是一个大大的鞋盒，所过之处，岩层被削平，物质被吸收。
每一天，这些上百米高的金属山峦，都能啃掉几百万吨物质，并送往赛伯勒克斯兵工厂。
“资源，能源……那么，赛伯勒克斯兵工厂呢？”他问道，这才是最终的目的。
哈尔西嘿嘿一笑：“根据最新数据，赛伯勒克斯兵工厂的能源供应水平，和物质资源供应水平均已达到100%额定需求。”
“兵工厂本体运行效率正在持续优化中，产能爬升曲线符合预期。”
“更多的机器人正在生产线上被组装，激活。”
“一切为了未来的需求。”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震动从脚下传来，打断了哈尔西的汇报。
江锋眼神微动，身影向后稍稍退了几步，进入一座太阳塔投下的阴影中。
哈尔西的光影也瞬间黯淡，不易察觉。
几个机器人从阴影边缘走过，形态迥异，显然属于不同的功能型号。
他们之间没有发出人类可闻的声音，但强烈的定向电磁波信号在他们之间交换着。
江锋听得懂。
一个手臂超长，有着超多关节的机器人，动作灵活，走起路来姿势夸张。
他的主传感器，是个单独的圆形电子眼，不断闪烁着光编码，显得异常兴奋。
“他的型号是勘探者17型，拥有17次累积优秀突变，编号17-551。”
“但他的思维模式……充满了效率低下的冗余信息。”
哈尔西躲在江锋的耳朵里，用低低的声音向江锋补充信息。
“相信我！我以我的主逻辑电路发誓。”长手臂机器人的电磁信号充满激动。
“你们听我说，V2-A0号矿脉的第三支线，那条富黄铁矿脉，里面绝对不止有大量的磁铁矿和黄铜矿。我探测到了异常的高能反应特征谱线。”
“虽然很微弱，但绝对是稀有水晶，211复合材料需要的那种。”
“你们必须相信我！”
“你没有证据。”旁边一个外形敦实，好似一块大石头般的机器人平稳地回答。
“理论计算，概率低于0.04%。”
“根据地质基准数据，热液矿床，矽卡岩型矿床与岩浆矿床的形成机制存在根本性差异。”
“黄铁矿常见于前两者，而稀有水晶通常与高强度射线轰击，或特定放射性同位素衰变相关。你的观测结果与地质模型严重不符。”
“建议重新校准传感器。”
大石头机器人缓步走着，每走一步，他就说一句话。
“工业基础2型，编号2-77，负责基础建设和矿脉初步评估，仅累积2次有益突变。”
“逻辑能力较强，缺乏自适应学习能力。”哈尔西再次低语。
长手臂机器人电子眼闪烁的频率更快了，他无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
“啊啊啊！我恨你！2-77！你这块顽石！”
“整天就是数据数据数据，模型模型模型！”
“但我告诉你，探测信号不会骗人，那光谱特征……”
他转向另一个靠着履带移动，外形类似大型乌龟的机器人，对方背负着多种钻探设备。
“堡垒，嘿，老伙计，帮个忙。”
“你的深层钻探臂只需要十分钟，不，五分钟，就能打到我说的那个深度取样。”
“只要一小块样本就行，证明了之后，我们小队就是头功。”
“额外的能源配给。优先升级部件。”
长手臂左跳一下，右跳一下，把石头踩得碎开，溅得到处都是。
被称作“堡垒”的乌龟机器人没有停下，缓慢地转动了他的主传感器。
“请求驳回。规程第113条……”
“所有勘探单位，行动必须符合控制中心下达的总体作业序列。”
“私自行动属于违规。”
“我们当前的指令是前往网格坐标662，733，与7741号移动精炼厂会合，执行钻探与区域清障任务。”大乌龟条理清晰，优先级明确。
“重型工程清障14型，昵称‘堡垒’，编号14-120，虽然累积了14次代际突变，但他还算是挺注重规则的。”哈尔西评价道。
长手臂急了，他转向队伍中另一个机器人。
对方形态优雅，好似悬浮在海洋中的水母，一条条灵敏的探测丝线垂下，微微摆动。
“队长！队长！你听听他们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是多么重大的发现，只需要一点点时间确认一下就行。最多就是偏离航线一丢丢，控制中心根本都不会理会的。”
“就算被其他单元发现，我相信控制中心也会理解我们的主动性！”
悬浮的“水母”机器人，探测丝线卷曲起来。
江锋微微动念，便听到他的运算单元中传来回响。
‘17-551的兴奋通常意味着错误，但0.04%的概率并非绝对为零。’
‘一次有价值的发现，对整体任务的增益可能很大。’
他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好吧，我会向控制中心提交一份额外工单。”
“哦，队长，拜托，咱们自己弄就行了，何必……”长手臂沮丧地抱着头。
可惜，他说话，没份量。
水母机器人还是发出了请示信号。
片刻后，反馈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