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城次之，占地方圆一千九百顷。”
苏文的手指移向中间的红圈，语气沉了些。
“这座城挨着黑石山脉，多是山地，常住户两千一百多家，人口八千九百余人。北狄在这里设过铁矿场，属下查过，矿脉还能开采，只是冶炼坊被他们拆了大半，怕是要重新修整。”
他说着，从账簿里抽出张折叠的纸，展开是青崖城的矿场分布图，上面用墨点标出了废弃的矿洞位置，有些地方还打了叉，旁边注着“坍塌，不可用”。
周生辰的指尖落在最大的那个墨点上，那里离城墙不过十里。
若是重新开采，正好能供应大营的军械打造，倒是省了从西洲调运的功夫。
“沙陵城最小，占地方圆一千三百顷。”
苏文拿起最后一本账簿，声音里带了些惋惜。
“那里多沙漠，水源少，常住户只有一千五百多家，人口五千三百余人。北狄把这里当驿站用，城防修得倒是结实，只是百姓大多是被掳来的西洲人，属下核对籍册时，发现有近三成的人在北狄的记录里没有亲属名氏，怕是……”
他没说下去，但周生辰懂了。
沙陵城靠近边境，常年战乱，许多百姓的亲族早已散落在战乱中，如今归了西洲，怕是要重新登记编户，这又是桩繁琐事。
账簿里夹着张名册，上面用小字写着“无籍流民，待核实”。
密密麻麻记了近两千个名字，墨迹被泪水晕开了几处，显然是登记时有人哭了。
“总人口合计两万八千多人。”
周生辰合上册页，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击。
“户均人口四到五人，符合西洲的规制。只是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原本的西洲百姓？”
苏文从袖中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批注。
“属下查了，云漠城有三成是西洲人，青崖城近五成，沙陵城最多，七成以上都是早年被北狄掳掠的西洲子民。他们大多记得自己的乡贯，属下已让人登记造册，等安定下来，或许能帮他们寻回亲属。”
他说着，眼圈有些发红。
去年西洲遭北狄侵扰时，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如今三城收回，总算能让一部分人重归故土。
周生辰看着他本子上“寻亲记录”四个字，想起营中收留的孤儿里，就有从沙陵城逃来的，如今怕是能在籍册里找到亲人的名字。
“城防如何？”
周生辰转而问起军务，指尖落在舆图上的城门位置。
“北狄有没有留下陷阱？”
“卫凛将军已带人查过。”
苏文的语气严肃起来。
“云漠城的城门被换了劣质的木料，怕是经不起撞击，属下已记下，让陈武将军派工匠去换。青崖城的粮仓墙壁有裂缝，雨天会渗水，也得修补。沙陵城……他们在水井里投了些脏东西，好在咱们发现得早，已经清干净了，只是得重新挖口井。”
他说着，将早已拟好的修缮清单递过去，上面列着需加固的城墙、需修补的粮仓、需重挖的水源，每一项都标了所需人力和粮草，末尾还写了句“预计三月可完工”。
周生辰看着那行字，想起自己方才下令“明年开春巡查三城”，倒正好能赶上修缮完成的时候。
“百姓的安置呢？”
他翻过清单，看向苏文。
“北狄的赋税重，他们怕是苦久了。”
“属下已拟了条陈。”
苏文的眼睛亮了些，从账簿底下抽出张纸。
“三城今年的赋税全免，明年减半。青崖城的铁矿场若是重新开了，可招百姓做工，给粮给银；云漠城的草场可以分些给牧民，让他们继续养马，给大营供应战马，也算有个营生。”
他越说越详细，从孩童的启蒙学堂讲到老人的赡养，连城中的药铺、市集都考虑到了，显然是熬了几个通宵才想出的章程。
周生辰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想起刚认识苏文时，这人还是个只会埋首书堆的文弱书生，如今却能把民生军务想得如此周全，倒也是在战火里淬练出来了。
“就按你说的办。”
周生辰将条陈折好，放进怀中，与交割文书放在一起。
“缺人手就从西洲调，缺粮草让卫凛从大营拨，不必省着。”
苏文应声，收拾账簿时，忽然想起什么，从最底下抽出张薄薄的纸。
“对了将军，这是三城的户数对比图，属下把十年前的记录找出来了，您看……”
纸上画着两条线，一条是十年前西洲管辖时的户数，一条是如今收回后的户数，后者比前者少了近三成。
苏文的声音低了些。
“北狄这十年征了不少壮丁去打仗，许多人家只剩老弱妇孺了。”
周生辰的指尖抚过那两条线，十年前的墨迹早已褪色，像极了被风沙掩埋的记忆。
他想起会盟台上耶律渊说的“踏平西洲”，忽然明白了那恨意里除了屈辱，或许还有些别的。
比如这片土地上，早已分不清是哪方的血，染红了哪方的草。
“让各地的流民登记处多留意。”
他轻声道，将纸折好塞进账簿。
“若是有三城失散的百姓，优先送他们回家。”
苏文躬身应是，抱着账簿退出去时，帐外的梆子敲了五下，已是深夜。
周生辰走到帐门口，望着远处西洲城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像条温暖的河。
风从草原吹来，带着胡杨林的气息，帐内的烛火又开始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舆图上，正好罩住那三个红圈。
他抬手摸了摸怀中的文书和条陈，纸页的粗糙感透过衣料传来，像极了云漠城的沙砾，青崖城的岩石，沙陵城的尘土。
这三城，这两万八千余人，从今往后，便是他要守住的疆土与子民。
帐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咚——咚——”
沉稳而悠长，像在为沉睡的城池站岗。周生辰转身回帐，将舆图仔细叠好，放在案几最上层，又将苏文的条陈压在上面。
明日，该让卫凛把修缮工匠的名单报上来了。
夜色渐深，大营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主帐的烛火还亮着，映着案几上那本厚厚的户籍册，纸页间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数字，都在寂静里，等着被重新书写成安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