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里静了静,只有窗外雪粒打在芭蕉叶上的沙沙声。
成喜放下茶碗,认真地看着时宜。
“姑娘在西洲时,跟着王爷学兵法,看沙盘到深夜,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时候怎么不说贪心?”
她帮时宜理了理散在枕头上的发丝。
“人这辈子,能遇上个让自己甘愿贪心的人,才是福气呢。”
时宜猛地抬头,撞进成喜含笑的眼里。
这丫鬟向来不多话,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把话说到人心里去。
她忽然想起去年在西洲,自己偷偷把周生辰送的那支银簪藏在枕下,被成喜发现了,也只是默默帮她收进妆匣最底层,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可阿娘她……”
时宜咬着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漼三娘今日那句“阿娘知道你心里装着别的人”,像根细针,轻轻挑破了那层窗户纸,却没说透,反倒让她更慌了。
怕说出来,会辜负阿娘的体谅。
更怕不说,这份藏着的心思会越来越沉,终究瞒不住。
“三娘子是疼姑娘的。”
成喜拿起帕子,替时宜擦了擦眼角。
“今日在宫里,三娘子看您的眼神,比看那盘芙蓉糕还热乎呢。她若真不乐意,何苦在皇后面前替周将军说话?”
时宜望着帐顶的珍珠串,忽然想起宴上阿娘始终挺直的脊背。
那会儿柳玉茹的母亲故意提起“将军与世家女终究不同”,是阿娘不动声色地接了句“西洲的风雪,最能炼出真性情”,既没贬损谁,又护了周生辰的体面。
原来阿娘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
“可我还是怕。”
时宜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漼家世代簪缨,阿娘盼着我嫁个体面人家,安稳过一辈子,是应当的。我若说想等师父……”
她没再说下去,却知道那后面的话有多惊世骇俗。
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一个身负家族荣辱的世家女,哪有那么容易遂心?
成喜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带着常年做活的薄茧,却暖得很。
“姑娘忘了?当年在西洲,您跟着王爷去边关劳军,夜里住在破庙里,王爷把唯一的毡子让给您,自己守在门口挡风雪。那会儿您冻得睡不着,他就给您讲兵法故事,说‘十一你记住,这世上的路,从来不是别人铺好了才敢走的’。”
时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茶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是啊,她怎么忘了?
周生辰教她看地图时,说“想去哪里,就先在心里画好路”。
可真到了要直面心意的时候,她反倒像只怯生生的兔子,连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我就是怕……怕阿娘难过。”
时宜哽咽着。
“她这辈子为漼家操了多少心?我若再让她担惊受怕……”
“三娘子是最懂姑娘的。”
成喜替她拢了拢被角。
“您小时候在西洲摔断了腿,王爷背着您跑了三里地找军医,三娘子收到信时,夜里抱着您的小棉袄掉眼泪,可给王爷回信时,只写了句‘劳烦王爷照拂,小女顽劣,莫要见怪’。”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
“天下做母亲的,哪有不盼着女儿顺心的?”
时宜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松动了些。
成喜又道。
“再说了,姑娘还有我呢。”
她拍着胸脯,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
“成喜自六岁就进了漼府,跟着姑娘去西洲,陪着姑娘学字,将来不管姑娘是想嫁入世家,还是……还是等王爷回来,成喜都跟着您。哪怕将来住破庙,喝稀粥,成喜也认。”
这话听得时宜又笑又哭,伸手拍了拍成喜的胳膊。
“谁要跟你住破庙喝稀粥?”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着个小炭炉。
在这深宅大院里,人人都盯着漼家的体面,算着世家的利弊,唯有成喜,始终把她当成那个在西洲雪地里追兔子的小姑娘,不问前程,只问心意。
“夜深了,你回屋歇着吧。”
时宜推了推她。
“明日还要早起给阿娘请安,仔细熬坏了身子。”
成喜却不动,从柜子里取出床厚褥子,铺在脚踏上。
“我在这儿陪着姑娘,您什么时候睡熟了,我再走。”
她知道自家姑娘的性子,心里有事时,身边没人是万万睡不着的。
“真不用。”
时宜拉着她的手,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耳朵。
“你看你,耳朵都冻成什么样了?快回去暖和暖和。”
她掀开被子要起身。
“我送你到门口。”
“姑娘躺着吧。”
成喜按住她,拿起旁边的针线笸箩。
“我在这儿做活,不吵您。”
说着就拿起件时宜的素色帕子,低头绣起兰草来。
那是时宜最爱的花样,也是成喜最拿手的。
时宜知道她的性子,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只好叹口气。
“那你也别做活了,靠在这儿眯会儿。”
她把自己的暖炉塞给成喜。
“别冻着。”
成喜笑着应了,却没真的眯眼,只是拿着帕子坐在那里,偶尔抬头看看时宜,见她眼皮打架了,就轻轻哼起西洲的小调。
那调子是当年西洲的老嬷嬷教的,咿咿呀呀的,像带着雪后的阳光,温柔得很。
时宜听着听着,眼皮终于沉了下来。
临睡前最后一眼,看见成喜还坐在脚踏上,手里的帕子上,一朵兰草刚绣了半朵,针脚细密,像极了皇后锦囊上的纹路。
窗外的雪还在下,却仿佛没那么冷了,连风声都变得柔和起来。
原来这世间的暖意,从来都不止藏在那些显赫的偏爱里。
它也藏在丫鬟深夜相伴的素语里,藏在一针一线的牵挂里,像此刻帐角漏进来的月光,不耀眼,却足够照亮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让你知道,无论前路多难,总有人陪着你,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