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天的午后,阳光格外暖,透过窗棂落在时宜摊开的《金刚经》上,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几个字照得透亮。
成喜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时,脚步带着些微急促,脸上却压不住笑意。
“姑娘,王府来送信了!是从西洲来的!”
时宜捏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纸页被攥出几道褶皱。
她抬头时,看见成喜手里捧着个素色布包,边角还沾着些尘土,显然是快马加鞭送来的。
布包里裹着的是封短笺,信纸是西洲军营常用的粗麻纸,边缘被磨得有些毛糙。
时宜拆开时,指尖微微发颤,信纸里掉出半片干枯的竹叶,青绿色早已褪成浅黄,却还带着些微草木的气息。
信上的字不多,是周生辰惯常的笔锋,刚劲利落,带着长枪划过雪地的凌厉。
“十一亲启,西洲一切皆安,勿念。待你归西洲,教你把没写完的《上林赋》续完。周生辰。”
短短几十个字,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提北境的战事,甚至没说自己的伤势。
可时宜盯着“待你归西洲,教你把没写完的《上林赋》续完”这行字,忽然就笑了,眼角眉梢的郁结像被春风吹散的雾,连带着连日来紧绷的肩颈都松快了些。
她知道这承诺的分量。
周生辰从不说谎,他说“待你归西洲”,便是笃定了会接她回去。
提《上林赋》,是记着她临去中州前,趴在书案上练字,最后那句“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始终没写完,他当时笑着说“等回来教你补全”。
北狄果然还被蒙在鼓里,西洲的防务该是稳住了,否则他断不会有心思提这些琐碎事。
成喜凑过来看了看,也跟着笑。
“太好了姑娘!将军还记着您的《上林赋》呢!这是盼着您早日回西洲呢!您看您,这些天夜里总睡不安稳,这下该能睡个好觉了。”
时宜把那半片竹叶小心翼翼夹进《金刚经》里,正好夹在“平安”二字的注解旁。
她摩挲着信纸边缘,忽然想起在西洲时,他教她写字,说她的笔锋太软,像没长结实的竹子。
那时她总耍赖,非要他握着她的手写,他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背,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
“成喜,取纸笔来。”
时宜站起身,走到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她泛红的眼角,却带着难得的轻快。
“姑娘要回信?”
成喜忙去取了文房四宝。
“要不要让府里的信使快马送去?”
“嗯。”
时宜铺开信纸,研墨的手很稳。
“简单写几句,让他放心。”
她知道这封信会经过多少双眼睛,军营的斥候要查,朝中的眼线或许也会留意,甚至可能被北狄的细作截获。
所以不能提军务,不能说牵挂,连对那句《上林赋》的期盼,都要藏得隐秘。
笔尖落在纸上,先写了个“师父”,又觉得不妥,划掉重写。
在西洲之外,他们终究是师徒,规矩不能破。
她换了“周将军”三个字,笔锋轻缓,像怕惊扰了什么。
“西洲来函收悉,中州亦安。”
开头要稳妥,只说收到信,报个平安,不多一字。
时宜顿了顿,想起玄真大师的嘱咐,又添了句。
“青龙寺已去过,玄真大师康健,嘱将军勿念俗事,静养为要。”
提青龙寺,是让他知道她遵了嘱托去道谢。
提玄真大师,是暗示他的伤势她一直记挂,却又说得隐晦,旁人看了只会当是寻常问候。
她想告诉他,《上林赋》的残卷她一直收在妆匣里,昨夜还翻出来看了,那句没写完的话,笔尖早就蘸好了墨。
想告诉他,寺里的新竹长了半尺,素面还是老味道。
想告诉他,夜里听打更声时,总会想起西洲军营的号角。
可这些都不能写,只能压在心底,换成最平淡的字句。
“藏书阁新到了些兵书,按将军旧例分类入架,待归时查阅便可。”
这话是说给旁人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
兵书分类是她跟着他学的规矩,“待归时”三个字,藏着她对那句“待你归西洲”的回应。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时宜望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他临走前,她站在城门口,他勒住马说“等我回来”。
那时她没敢点头,怕眼泪掉下来,此刻握着笔,才懂那句承诺有多沉。
尤其是他特意提了《上林赋》,分明是怕她在中州孤单,用这点念想牵着她的心。
“府中诸事安好,勿挂。十一顿首。”
收尾要利落,像他的信一样,不多言。
只是放下笔时,她轻轻在纸页边缘点了个墨点,像极了她写《上林赋》时,总在句末画的小记号。
那是他教她的,说“写累了就画个点,等我回来替你补上”。
她把信纸晾干,叠成整齐的方块,又取了片新摘的竹叶。
是从后院的竹丛里采的,青嫩得能掐出水,像极了西洲春天的颜色。
“把这个也放进去。”
她把竹叶夹在信里,递给成喜。
“让信使务必亲手交到师父手上,莫要经他人之手。”
“姑娘放心。”
成喜仔细收好信。
“我让府里最可靠的老张去送,他跟着王爷去过西洲,熟路。”
时宜点点头,走到窗边。
夕阳正落在远处的宫墙上,把琉璃瓦染成金红色。
她想起周生辰说过,中州的夕阳比西洲的柔和,因为这里没有戈壁的风沙。
那时他刚打了胜仗,坐在城楼上,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却拿着她写废的《上林赋》残页,说“这笔锋有进步,就是还缺些力气”。
信送走后,时宜又回了藏书阁。
她按他的旧例整理新到的兵书,指尖划过《孙子兵法》的封面,忽然看到扉页上有个淡淡的刻痕。
是他从前看书时,无意识用指尖划下的,像个小小的“辰”字。
她摩挲着那个刻痕,忽然笑了。
转身从书架最上层取下那卷《上林赋》的残卷,放在案上,提笔蘸了墨,在那句“长卿赋罢相如渴”后面,轻轻写了个“待”字。
原来有些牵挂,不必写在信里,不必说出口。
他用一句“教你续完《上林赋》”牵住她,她便用一个“待”字回应他。
夜里打更时,时宜又坐在窗前,手里握着那枚青铜令牌。
月光落在令牌上,北斗七星的纹路泛着微光。
她想起信里的“待你归西洲”,想起他教她写字时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等待或许并不难熬。
就像那卷《上林赋》总会等到补全的那天,就像藏书阁的兵书总会等到主人翻阅,就像青龙寺的新竹总会等到春天,她也会等到他回来。
那时,她要捧着残卷站在他面前,看他如何教她写完那句诗。
更要告诉他,这封信里没说的话,她要慢慢说,从夕阳西下,说到晨钟响起。